五月末,齐王万念俱灰,以自己宗室“盟主”的名号,连夜向天下发出征召,要求四海诸王、中原百姓随自己起兵,剿灭大周的乱臣贼子,清河侯赵灵以及鄄城公曹三爵。
然而,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朝廷奄奄一息,齐王大势已去,自他发出征召,过去已有大半个月,到了六月中,天下竟没有一个人响应他的征召。
齐王气急败坏,命孟殊时发兵攻打官渡。
孟殊时一反常态,不再遵从齐王,反说:“臣是天子之臣,而非王爷之臣。陛下命我坚守洛阳,非诏不得出征。”
齐王暴怒,吼道:“若没有本王,你如何能有今天的地位?如今见本王失势,你才来同本王说,说你是什么忠臣良将?笑话、笑话,滑天下之大稽!你若不肯听命,本王即刻就将你免职流放。”
孟殊时面不改色,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来皆如此。王爷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俱是因您罔顾大义、以利诱人,只知窃禄肥家,置民瘼于不问。”
齐王:“那是宵小奸人有意陷害!”
孟殊时:“从来就没人想害您,您沦为孤家寡人、断子绝孙,是因我报应不爽。微臣不愿同您一道,沦为大周罪人,背负千古骂名。王爷,适时收手吧。”
齐王确实收手了,但收手的方式很是卑鄙。
他深知如何操弄人心,因素来与桓家有私,便让德高望重的清谈家桓温鼓动文武百官,深夜中带群臣潜逃出城,向江南进发。他大摇大摆地走向江南,打着恭迎淮南王称帝、君臣齐心中兴大周旗号。
此举,不仅将被自己推上龙椅的怀帝,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同时,为厉兵秣马、准备北伐的淮南王,带去了不忠不义的骂名。
偌大一个洛阳宫,只剩下怀帝和孟殊时。
七月初,白马收到刘玉的诏令,命他与刘曜合围洛阳。
白马并不听命,亦不抗命,带兵缓慢地向西行进。走到官渡时,天上忽然下起滂沱暴雨,白马因故下令全军,就地修整两日,并向刘玉谎报军情,称军中发生瘟疫,不能如期赶到洛阳。
白马内心摇摆不定,等到雨势稍歇,便与岑非鱼手牵着手,走到黄河边吹风。
碧波万里,白浪翻腾如水沸。
“你可还记得,当年澹台睿明被孟殊时斩首于此,脑袋就挂在这根木头上面,迎风洒血。”岑非鱼走到渡口前,屈指叩响悬挂大周旌旗的木杆。
“方起兵就惨败,自然记得。”白马走上前去,准备像岑非鱼一样,伸手叩响木杆,冷不防被岑非鱼一把攥住手掌,捧到面前,对着他的手哈热气,听他问自己:“风大雨急,凉么?”
白马摇摇头,视线扫过岑非鱼身后,不经意间发现檀青躲在不远处的树林里,贼头贼脑地,像是找自己有什么事情。他拍了拍岑非鱼,道:“檀青找我有事,你先回去。”而后扯着嗓子大喊,“檀青,砍棵树抱过来,要既高又直的!”
岑非鱼吹了个口哨,脱下外袍,给白马披上,亲了他一口,转身朝军营里走去,“那行,你姐妹两个叙叙旧。”
“去你的!”白马一掌拍断木杆。
檀青听话地把圆木扛来,在白马的指挥下,将木头插在渡口,为官渡换了一面没有字的旗帜。他不太明白白马的想法,正想开口询问,反倒先被白马问住了。
白马:“你想和我说什么?”
檀青想了想,支支吾吾道:“我在想,我这样跟着你一道行军,是不是不大好?我们段部鲜卑虽支持汉国,却不想插手刘玉和梁炅的争斗,毕竟这两人,怎么说呢,都不怎么样。”
白马一惊,反问:“你现在才想到?”
檀青挠了挠头,道:“我没你那么聪明。”
白马:“当初,你就不该插手我和梁信的事。”
檀青怒道:“被围困的人可是你!我能不插手么?”
白马闻言一愣,继而放声大笑,道:“你这人只长个头,不长心眼儿!同几年前咱们分开的时候,没有丝毫长进。”
檀青挖苦白马,道:“你倒是突飞猛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白罗刹,斩敌千万,衣不染血。你为何要骗刘玉?他信任你,对你委以重任,从前更曾救过你的性命。”
白马苦笑,道:“我跟随刘玉作战,本就只是为了借势为岑非鱼报仇。我总觉得,当年的事并不简单,刘玉或许知道些什么隐情,他舍命救我,亦不单纯。无论如何,他确实给了我一条生路,因此我为他打下整个冀州、青州,难道还不足够?我不想再打了,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檀青长叹一声,道:“当年你父亲蒙冤受屈,被奸臣所害株连九族,逼得他有家不能回。如今你回到中原,朝中齐王倒行逆施,逼得你不得不起兵。赵将军远离中原,你带兵与朝廷作对,看似不忠不义,实际上,就像李陵将军投降匈奴,俱是不得已而为之。”
白马自嘲式地笑了笑,道:“错了就是错了,无须强言狡辩。我的心不是琉璃做的,自然经得起摔打。”
檀青:“你数次起兵,俱是为了迎接楚王、拨乱反正。到后来,孟殊时奉齐王的命令截击你,你与二爷都准备退兵了。只可惜,齐王为泄私愤,派天山高手上阵,重伤了二爷。你转投刘彰,一为复仇,二为报答救命恩人,三为将齐王拉下马来。借助匈奴的势力,清扫中原的逆贼,是权宜之计。”
白马觉得檀青说得颇有道理,但不想承认自己受到了他的安慰,便道:“说到底,我确实是带着匈奴人,在汉人的地盘上滋扰生事。这污点不用洗,我既做了,就应当受万人唾骂。将军百战身名裂,杀人本就不仁,古来名将,有几个能享天年?”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檀青哈哈大笑,拍了拍白马的肩膀,“再有,你可不要乱说话!人家刘彰的祖上是汉朝公主,他以汉人自居,国号都叫作汉国。你个当大将军的,怎能这样抹黑自家的开国皇帝?”
白马哑然失笑,同檀青并排坐在渡口。
微蒙细雨中,夕阳比平日稀薄,却显得格外粘稠,落在两人背上,几乎要把这对兄弟黏在一起。
“从前在青山楼,为陪客发愁。如今天高任鸟飞,却为飞去哪里而发愁。”白马说着,感慨涌上心头,随口哼唱起来,“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檀青抽出腰间长剑,弹长铗而作歌,唱到:“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白马心中郁结散去,冲檀青笑了起来,道:“你还挺有点儿见地啊?让我来掰开你的脑壳看看,你是不是被鬼魂夺舍了。”
檀青得意洋洋,“那是,我可是我师父的徒弟!”
“妖孽,快把我的愣头青还回来!”白马猛然一个扫腿,将檀青绊倒,两人滚在地上,抱在一起相互撕扯打闹,不一会儿就成了两个泥猴。
两个人打闹累了,脑袋相互抵着,瘫在地上喘气。
檀青:“你要退兵,下决定了?”
白马:“我不退兵,我要继续打。”
檀青:“为何?”
白马:“恩报完了,仇还没有了结。我要俘虏孟殊时,质问阿九当年的真相,我要给我的族人报仇。我还要把刘玉赶出中原,就像魏武帝灭乌桓一般,把匈奴贵族打得永世不能东山再起,先打垮他们,再用中原的礼义教化他们。”
檀青:“你想得可真美。”
白马猛然坐起,一掌摆在檀青肚子上,掰着手指同他说:“你看,我现在已经占领了青州、济北、冀州、兖州。幽州是鲜卑人的,等于说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乌桓有曹灭,不会与我为敌。我只要一路向西,控制住司州、雍州、凉州,整个黄河以北,就都是我的地盘了。”
檀青失笑,道:“胃口不小,你难不成是想自立为王?”
白马一愣,扪心自问“我想做皇帝么?”,瞬间得出答案,道:“不,我无才无德,怎配称王?我从来都没想过。如果匈奴铁蹄没有践踏我的家园,我定然一辈子都在云山放牧。若现在可以让我选择,是放牧,还是当大将军、当皇帝?我选前者,无怨无悔。”
檀青:“别提这些伤心事了。是我多嘴,不该问。”
白马摇头,笑道:“至于打下江山以后的事,我没怎么考虑过,初起兵的时候,我只是想在乱世中求得一条生路。或许,我会把土地交还给梁周,不是臣服,而是为了百姓。或许又不会,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淮南王和楚王是否初心如故。”
檀青:“权力会增大人的野心,真到了你将黄河以北收入囊中的时候,你也许就不会这样想了,你麾下的将士们,也容不得你退缩。再说了,我哪有那样大的能耐在鲜卑掌权?我哥哥们不手撕了我。”
白马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道:“走,哥哥帮你打江山!”
檀青不知道白马想做什么,只是跟在白马身后,伸手拨了拨他头上绑着的铜铃,“你又要耍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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