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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 (七六二)


  白马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摸到自己腰侧,想把已经与伤口长在一起的纱布撕开。
  岑非鱼只敢用余光去瞟,但纵然只是余光,亦是灼灼如火,险些烫坏白马光裸的背。
  白马并不看向自己的伤口,更不想让岑非鱼发现自己眼中的痛苦,于是挺直了腰杆,仰着脖子,望向前方的窗扉。
  房里的灯烛温柔地烧着,烛台被摆在浴桶后的置物架上,烛光线穿过二人,在窗纸上投下一大一小两个朦胧的人影。
  白马忽然想起五月的那个雨夜。那晚,孟殊时刚刚离开,岑非鱼就扒上了自己的窗户,然而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竟发展成了如今的关系。
  明明没过多久,白马却觉得自己与和岑非鱼,像是认识了很长时间。他的伤口很疼,决定说话来分散注意力,问:“岑大侠,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岑非鱼正心猿意马,忽闻此问,真不知如何辩白,心道,上回明明是我两个一起快活,他怎回头就忘?难道少年人心性不定,准备玩玩就算?他心中不胜惶恐,莫名挤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似嘲讽一般:“上回是谁将小二爷握在掌心呵护?”
  “谁呵护过你,我如何得知?”白马脸一红。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对方这样的态度,他便横了起来,反将岑非鱼一军,“你曾做过和尚,耽误了大好时光,可如今混得也不错么,为何至今尚未婚娶?不是患有隐疾,还能是什么?”
  “去你大爷的,笨手笨脚!”岑非鱼一步跃至前方,一手掌着白马右肩,一手按着白马的手背,把他的手慢慢推开。他嘴上恶声恶气,下手却十分温和,不住地对着白马的伤口吹气,“洛阳城里美人千万,哪一个不比你好?”
  白马虽知岑非鱼在说气话,仍不由微赧,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岑非鱼心里紧张,喘气粗气。
  灼热的鼻息喷在白马耳后,他只觉得被热气喷到的皮肤,俱是酥麻发痒,忍不住扭了两下。待他回味过来,已红着耳朵低下脑袋,视线扫过自己脚底心,看见那个“奴”字烙印。
  烙铁烙得深,痕迹经年不褪,白马被关在青山楼中不得随意走动,脚掌既白又软,更显得印记突兀可怖。说到底,他总不敢主动麻烦岑非鱼,不过是觉得,自己在岑非鱼面前,微如尘埃,生怕对方厌烦。
  岑非鱼单膝跪在美人榻边,双手自背后向前伸至白马胸前,帮他揭开纱布。
  窗纸上,两个人影像是宣纸上的两团墨,被一种温柔情愫化成的水晕染开来。大的墨团子抱着小的墨团子,最终融为一体,变成一团更深的墨黑,是万卷文章都写不清的因缘。
  白马的疼痛缓和了不少,心中紧张渐消,态度软了下来,道:“多谢你。”
  岑非鱼打着赤膊,身上热气灼人,嘴唇正好触到白马白玉似的耳垂。他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好掩盖住自己的血脉喷张,道:“你人都是我买来的,还能如何谢我?我用不着你谢。”
  白马能感觉到岑非鱼的手正微微发抖,他一点点揭开自己腰间缠裹的白纱,带着污血的纱布慢慢与伤口分离,刚刚长好的血痂再次被扯开,露出血红的疤。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疼痛绵绵不绝,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岑非鱼觉得,自己揭开的不仅是一层纱,更是白马的伪装。
  白马亦觉得,自己露出的不仅仅是伤口,更是硬壳下的,一个血淋淋的自己。
  白马听了岑非鱼的话,一颗心狂跳不止,嘴硬地回他:“是啊,我给不了你什么,我做得不过是皮肉买卖,你找我亦只是寻欢作乐。等你玩够了,便把我丢了呗。”
  岑非鱼眉峰微蹙,沉声道:“你到床上去。”
  “我今天,我有点……”有点累了,疼得很。白马没有把话说完,“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
  岑非鱼哭笑不得,他哪能乘人之危,行此禽兽行径?不过听见白马愿意,他已是心花怒放,咳了两声,笑道:“真以为自己美得不可方物是怎的?我若想要,自然会去找懂得风情的美人。你连受伤都不肯告诉我,当我是你什么人?我不要你,要不起。”
  白马听见“不可方物”这样的形容,几乎被激起鸡皮疙瘩,总觉得岑非鱼很是古怪,说是生气,也不大像,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摇着脑袋走上床,拿被子把自己一裹,两眼一闭,懒得再想。
  岑非鱼起身倒了洗澡水,把托盘和蜡烛都拿到床边,一把掀了白马的被子。
  白马刚要入睡,瞬间坐起,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岑非鱼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答反问:“你总是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
  白马咬着牙,道:“小伤而已,你别吓唬我。”
  岑非鱼嗤笑:“你腰腹上的伤本不是大事,但这几日疏于照料,伤口已化脓,周围生出腐肉,若不刮骨疗毒,你就等着伤口溃烂而死吧!”他恨恨地说,“你若是成心找死,也别死在我们办完事以前。”
  “刮骨?”白马双眼圆睁,惊恐地瞪着岑非鱼,嘴唇微微颤动,觉得实在难以置信,“不、不刮,行么?你不是大、大侠么?你肯定还有别的方子。而且你又不是大夫……你给我找个大夫吧,我、我给钱。”
  岑非鱼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拿着小刀,将小刀放在灯芯上烧得通红。一颗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鼻梁滑落,滴在白马下巴上。
  见到白马的神情,岑非鱼实在心有不忍,差点握不住刀。但他所言虽有夸大,却并不全是假的,腐肉不得不割,他笑着说:“你三天三夜都不吭一声,我还道你跟周溪云一般不知痛痒。原来也晓得痛么?”
  他在心中说完了这句话:你既晓得痛,为何不晓得我心里的痛?
  “我不刮骨,会死吗?”白马脑中浮现出数年前的一个雪夜,孙掌事用烧红的烙铁按在他的脚底心上,他听见细小的滋滋响声,闻见皮肉烧焦的糊味儿。从此,他的身上便留下了一个,永世都无法去除的耻辱印记,“我不想这样。”
  岑非鱼脸上笑意渐消,嘴角是翘着的,弯起的双眼却一点点垂下,眉峰微微蹙呈八字,跟个微笑的苦瓜一般,道:“当然,不会死。”他答完这句,一个不注意指尖夹着的小银刀脱手而出,他想也不想便一手捞了回来,被烫得不行,却为了维持面上的严肃,而强忍住,直是苦不堪言。
  白马起先是担忧,转念才想起来,喃喃道:“刮骨疗毒?可我没有中毒!”
  岑非鱼叹了口气,道:“此处伤口化脓腐烂,必须要将腐肉割下来,否则若浓水深入伤处,伤情势必加重。你不愿信我,不愿告诉我,把小伤拖成了大患。岑某不是爱倒贴的人,只是怕你在事成前死了,坏了我们的事,懂?”
  白马瞥了岑非鱼一眼,点点头,趴在床上,道:“劳烦岑大侠。”
  岑非鱼再次把小刀烧红,双膝跪在床上,躬身趴下,单手撑在白马枕边,另一手伸至他的腰侧,与他几乎是脸贴着脸,道:“你忍住,别瞎叫唤。否则让对面听到,还以为我把你办了,我亏不亏?”
  白马把脸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道:“少废话。”
  岑非鱼轻轻下了一刀。
  白马疼得忍不住叫了一声,慌忙回头,道:“我不是故意的。”
  岑非鱼的心在滴血,眼神都变了,声音沙哑,道:“我教你一个法门,待会儿再下刀,保证你不会叫出声来。”
  白马冷汗直流:“请赐教。”
  岑非鱼慢慢凑到白马面前:“闭上眼,听我的。”
  许是两人离得近了,白马几乎能看清岑非鱼的每一根眉毛,看见他琥珀般的眸子,感觉到他的睫毛扫在自己脸颊上。
  白马失神地闭上双眼:“给你添麻烦……唔!”
  岑非鱼低头,重重地吻住白马的嘴,将舌头探入他口中,撬开他的牙齿。
  白马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略,愤愤地也探出舌头向岑非鱼回击,两人唇齿相接,感觉对方像是一股侵入自己体内的无名邪火。
  岑非鱼趁着这个时机,将小刀按在白马伤处的腐肉上,沿着伤口边沿割下去。
  白马吃痛,不禁咬住岑非鱼的嘴唇。
  岑非鱼任他噬咬,丝毫没有畏惧退缩。
  白马痛得不行,但注意力全都落在了岑非鱼的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岑非鱼的嘴上。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岑非鱼的嘴唇柔软温热,他忽然明白过来——从这张嘴里吐出的任何带刺的言语,都不是对方的真心,岑非鱼生自己的气,是因为太爱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岑非鱼终于停下手中割肉刀。
  两人俱是大汗淋漓,白马先是出了一身冷汗,而后又渐渐冒出热汗。
  岑非鱼则浑身滚烫,背沟里聚了一湾热汗。他翻身趴在白马身边,心跳得像是要破膛而出,从不知刮个腐肉,竟会比刮骨还让人心惊,从不知刀刃割在别人身上,竟会比割在自己身上还要痛。
  白马彻底脱力,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我只是怕你嫌我麻烦。我不想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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