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脸色竟比中箭的景言更苍白,最后一丝黑气滑入他掌心,沿手腕和前臂逐渐蜿蜒而上。
毒箭已被他拔了出来,在皇太子伤痕斑驳的后背上,那个创口深可见骨、里面皮肉已见溃烂,然而毒素扩散出一只手掌的距离,便奇迹般停定、不再侵蚀附近筋肌。
长达几个时辰不顾己身的疗伤,已使白灵飞灯尽油枯。
少年眼底有浓烈的倦色,“听话,不要乱跑出去……”
眼前所有、在下一刻顿成漆黑。
白灵飞再醒过来的时候,洞顶正跳跃着忽明忽灭的火光。
逆光的角度里,一个刚毅的轮廓微微低头,脸上表情看不清楚:
“你醒了﹖”是成年男子的低沉声音。
他只觉脑如针刺,一下子扎得自己无法思考。
——山林、围攻、弩/箭……那箭上所淬,是茶蔓陀之毒。
明教用毒天下无双,茶蔓陀毒性剧烈,中毒者浑体犹如针刺、心魔丛生,最终因幻觉错乱发狂,毒气攻心而亡。茶蔓陀只能凭解药而治,他别无选择,唯有将剧毒从景言转移至自己身上。
少年忽然抓住男人衣襟,那人竟能一眼读透他内心,低声向他道:“放心,我没杀你的小不点,此时已是深宵,他们虽然担心你,但也实在太累,刚刚睡着了而已。”
——眼前男子正是景言。
白灵飞勉力点头、坐立起身,然而一动便是全身剧痛,直令他脸容扭曲。
他尽量平伏气息,忍耐妄动真气的百般折磨,半晌才从唇间迸出一语:“你为小天挡了一箭,我代小天为你驱毒,我们彼此各不相欠……你可以走。”
景言怔怔看他,忽然将他整个人提起压在洞壁,手臂狠狠卡在他颈上:
“我不能让九玄落在父皇手中。”皇太子厉目狠盯他,“你若不降,我唯有杀了你、再把九玄带回平京去。”
“好。”白灵飞竟然向景言点头:“这两样东西我可以全部给你……但你、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死之后,你要留三个孩子一条活路,给他们安顿一户……一户好人家。”
头痛欲裂,幻象浮现,白灵飞瞬即软倒下去——
茶蔓陀的毒性,在一个晚上已深入他五脏六腑﹗
关键时刻,景言撤去力气,转而抱住了他。
“不先求生、反而求死,空枉你一身武功才智又有何用﹖”皇太子忽然一叹,“这三个孩子和你一样,是你师父霍前辈偶然收养的弃孩而已,与你既无半点血脉关系,怎值你舍命相救﹖”
少年似是勾唇笑了一下。
“你这个嘴炮……”他倚在景言怀里,意识迷糊间虚弱的道:“这问题怎么不问你自己﹖”
天底下,大概只有他敢如此赏皇太子一记巴掌。
“这些事……都是太清真人告诉你的么﹖”
——原来二人的恩师,上代御剑门主霍其峰、与衡山剑狂洛归笙是投契挚交。
御剑门历代隐世的忘忧谷位处白云山绝峰,数百年来多少名士皇胄苦觅不得,太清真人却是绝无仅有、曾多次造访忘忧谷的武林名宿。白灵飞能认出景言手上的绝情剑、亦是这个缘由。
“不错,我曾经见过师父。”
景言凝视着他纸一般苍白的脸容,想起了九玄在他手上所向披靡的锋芒。
“我向父皇奏请,组建一支全天下最精锐的骑兵、以抗塞外日渐强大的北汉。他用了一道旨意作交换,那交换的条件便是你。”
“昨晚奉剑阁又传异响,碧将军赠予怀阳帝的宝剑,今年已是第二次剑鸣大作。宝剑乃通灵之物,剑发异象,必是御剑传人出世之兆——”
“若想建军,便把御剑门人带到朕身前,朕自会淮奏皇儿之事。”
——御剑门主﹖这一派早绝迹江湖四百年,天下何等肤浅,只执着当年剑圣战神的传说,不知九玄现今何在、便把御剑门捧上了天。
他并非帝君与皇后之嫡子,被迎入楚都七年,帝君一直对他严加提防,就连八军统帅之虎符,也是因皇族中已无将才可用、方逼于无奈授予自己。
组建骑兵之议、在南楚历代皆极其敏感,他早知此路异常艰难,只是断未料到、帝君一开始便用这道天大的难题堵住了他﹗
当夜,他立刻秘密离京,独自南下衡山求见恩师太清真人。
“言儿,你一向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内,为师自然明白你的心思——”恩师如同往日、以洞悉一切的目光微笑看他,“为师也不瞒你,我和御剑门主平生引为知己,这事极少人知。而他那两个徒儿,我自然也是见过的。”
“两年前,其峰已经飘然离谷,将象征门主身份的九玄剑传予小徒儿——那个孩子,现在也已离开白云山流落他方。他……”
“你此番一去,若还能回来、跟昨日必有诸多不同。言儿,莫要轻敌,为师只能言尽于此。”
烟香缭绕下,他见师父飘然转身,负手卓立窗前,状如天人。
“师父﹗”
太清真人微微一叹,声音遥传而至:
“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师与其峰情谊深重,绝不能陷他疼爱的小徒儿于危难之中。”
他静默无言,蓦地向太清真人跪了下去。
——那个画面,与当天他被御林军押下衡山、带回平京之前,拜谢师父养育之恩的时候一样﹗
“你没做错,何必要跪﹖”
太清真人有些唏嘘,回头看着这个惊才绝艳的入室弟子。
景言跪地仰首,顾盼间有种铮然决绝的气魄:
“徒儿心中只有保家卫国一念,有朝一日,我将率领一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骑兵,决战北汉黑玄铁骑,将抢掠者永远逐出中原。请奏建军,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次下山而去,若有违反师门规条之举,师父当知徒儿是情非得已。”
太清真人走上前,弯身抚上景言腰侧长剑。
——那是景言少年时代被逼带往楚都受封皇太子前,他在书房授予这爱徒的绝情剑。
他很了解景言,七年以来,为免替衡山与自己添麻烦,这爱徒绝不轻易透露师传武学,就连沙场出征、亦未曾动用这柄师门至宝。
当景言将绝情剑随身携带,那便代表眼下是极为凶险的时刻。
“从你踏下衡山开始,便要负上一国太子的重责,为师纵是看着你长大,亦不能再与你分担。”太清真人止不住眼里的疼惜,想起与爱徒血脉紧连的沉重命运,只能低低一叹:
“你既选择走上乱世之途,便必一走到底、不留退路,你所谋之事,为师并不怪你,更无权怪你。言儿,不论时势如何变故,你都是我洛归笙唯一的弟子,这把绝情剑、亦只有你才配拥有。”
他胸中一热,纵使楚都经年练就成无比心冷,这一刻,他亦为这份毫无保留的信赖而动容。
佩剑上的力度、忽然竟有如千钧之重:
他是师父唯一的弟子——纵是南楚储君、八军统帅,他永世不忘衡山脚下、师父对自己的授业深恩。
即使要负天下人,他也唯独不能负了师父﹗
“那孩子曾孤身直追大漠、负剑杀上昆仑山,在教王扶光眼底下血洗镜湖圣殿,只为救走他遇伏遭擒的师兄。”挣扎良久,太清真人方对景言低道:
“这些我本不该相告,然而师徒一场,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将会面对能与你匹敌的对手。”
——独行大漠三千里,孤身杀上光明顶……这样的剑手,竟然会甘心求死﹖
景言看着沉睡中的孩童,晴晴清秀的眉微微蹙起,小天和大牛却在睡梦中低唤:“飞哥哥……”
他忽然明白了白灵飞:
师父如此护他,跟这个少年如此护着孩子,也是出于同样的感情罢。
这些孩子都是幸福的,也许这刻他们并不明了,但待日后长大成人,便懂感念这份生死相护的不易——那是连父子骨肉也未必做到的奉献。
“可惜我快咽气,就算你把我抬回平京,都没人认得这具死尸是御剑门主……”白灵飞又再不断吐血,黑红的泡沫染了两人一身,“对不起……没能助你完成、完成皇命,反而害你变成落难皇子……呃﹗”
景言连忙将少年稳在怀里,送入真气助他压住剧毒。
“伤成这样还在说笑﹗”皇太子立刻惊看着白灵飞:
他断未想过,以少年的内力也压不住茶蔓陀之毒﹗
毒素早已侵蚀脉气、遍及脏腑,想来是他要听得自己许诺不可伤害孩子,才凭一念支撑到现在。
“即使快马回平京也来不及,你——”
白灵飞摇头,眼神开始溃散:“就算救了我……我、我也无法向你立誓效忠……你拿走九玄之前,答应我……”
景言只觉肩上一沉,少年已是昏了过去,只余一丝精纯真气仍护在心脉、任体内之毒如何冲击仍是徘徊不散。
白灵飞已不再是食店伙计、青楼小厮的乔装,景言第一次认真细看他的容颜。
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容,唇形抿紧,合上的眼角微微上挑,景言想起寥寥几次相见,他双眸都隐透灵气、澄澈而不掺丝毫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