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孤独是无法磨灭的,因为那是自己在初见时便赐予他的、一道如斯刻骨铭心的伤痕。
这个人,本来不该如此。他是注定属于白云山绝峰、傲啸世间的当代剑圣,自由而澄澈,不沾半分血雨腥风。
而自己,亏欠了他两条人命,亦将用使命囚禁他一生。一切的一切,自己永远也没法偿他。
“走吧,再看下去,你买不到东西,我便要活活饿死在军营外,成了整个金延城的笑柄。”
景言上前拉住他衣袖,在他耳边柔声低道。
白灵飞倏然回神。
水色流金、落霞如烟,景言融在这片码头的繁杂人息中,对他笑得很是轻柔。
而那笑容,竟真在他心里,撩起丝丝暖意。
“好啊,就看你这场改革,能不能养活我们两个。”
少年嬉皮笑脸,用手掂一掂那串钱板,混杂在人群中当先走了。
——那一笑,比夕阳都要清灵明净。
景言愣在街心,痴痴看着他的纯白,在暮色中染遍全身耀华,彷佛这就是繁世一梦中,人间最美的风景。
营帐内摆满一桌丰盛饭菜,景言在心内默默下了两个结论:
一、金延物价的整顿总算初步成功,起码这桌饭菜只盛惠四十文钱,比一个月前至少便宜了一半。
二、在“白灵飞的使用指南”上,除了查案、群架、女装、练兵、修船种种多项外,以后还能加上下厨,绝对是居家旅行必备的多用途跑腿。
大抵这跑腿的唯一缺点是特能吃,这会儿不理皇太子还未举箸,白灵飞已经连咀带嚼、瞬间消灭了半碗米饭——但是不打紧,反正跑腿也特能饿,等闲饿上整天再喂一餐绝对没问题。
他忍笑看着对面的少年狼吞虎咽,也开始动手起筷,对数道小菜浅尝几口后,他微一皱眉,扬眸淡问:“你怎知道我爱吃辣﹖”
这顿大部分饭菜都加了辣椒烹煮,跟金延平素的家常便饭大有不同。
专门挑别人嘴巴忙着的时候问话,这家伙还讲不讲道德啊﹗
“你平时吃饭都只试小口,只有加辣的小菜才吃半碟,正常人都知道你的口味好不好。”白灵飞咽了余下的半口饭,施施然续道:“你师承太清真人,在两湖地方待了整个童年,应该喜欢正宗湘州菜吧﹖”
景言瞇起眼,多吃了几口,饭箸顿了顿,又夹了一块辣鱼放到少年碗内。
他若无其事的道:“你怎会懂做湘州菜的﹖”
“在饭馆打工学厨,看着看着自然就懂。”白灵飞衔住筷子,发音有些含糊,“怎么﹖学得不像﹖”
“还过得去。”
眼见皇太子殿下既不言也不语,就将饭菜吞下大半,少年更是一头雾水了——
情况不对啊,这家伙怎么比自己更像饿鬼﹖
景言在饭桌中抬头,见白灵飞一脸茫然,便微微一笑,悠然说道:
“如果你是女的,拿去当太子妃也勉强凑合。”
白灵飞呛得差点将米饭喷到他脸上。
其实你就是恶趣味想再看我女装而已﹗等下辈子,不然现在去发白日梦也行。
这一记隔空白眼,理所当然换来太子殿下的捧腹狂笑。
——他很久没真正笑过。
对南楚皇太子而言,优雅的笑容是种习惯、是种武器与防御,肆无忌惮的大笑却是一种奢侈。
不过半月,他似乎已习惯了在除仪雅外、另一个人的身旁享受这种奢侈。
自己其实乐于看见帝君派少年随行监视——只有他,会理所当然把自己当成“景言”,而景言这个人,可以哭笑、可以癫狂,也可以挥霍所有爱恨□□。
时间久了,就连平京也愈是模糊。彷佛在他身边,即便多留上一时三刻也是好的。
“既然你凑合凑合也行,为什么还不立妃﹖”
此话一出,白灵飞立刻恨它收不回来。
太子早到立妃之龄、后宫位置却一直悬空,皇城以至平京多年亦有暗议。他平日领御林军在宫内巡逻,于军中听得不少,有说景言流落民间时早与女子私订终身,亦有说皇太子有龙阳之癖、不愿娶妻,种种猜测,简直比某人现身说法更疑幻似真。
然而这属皇太子的私事,即使自己身为心腹,亦不应为此过问。
他抚额暗叹,冲动是魔鬼,对老板有好奇心更是要不得啊。
“每个人都有不想凑合的事。”景言却不介怀他多此一问,像闲话家常般,一边吃一边淡道:”等到哪天世间容不得你再执着,又或自己不想执着下去,自然是凑合的时候。”
白灵飞双瞳微颤,然而面对景言、却是笑得没心没肺的:
“你的境界我可不懂,快吃东西吧。”
景言忽然一笑:
“你懂的,就像你跟你师兄一样。”
他将话淡淡的道来,却似在少年心上狠狠割一刀。
没有锥心刺骨的痛,只是忽然再咽不下了——
任谁的狰狞伤疤给人一下剖开,那不堪情状也大抵如此。
“你中毒的那段时日,唤的是你师兄,你说他在你心中犹胜天下,这不是执着是什么﹖”
其实连景言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相问。只是每次见着那身白衣,都会忆想古越山脚、汾离水旁,他含思脉情看着水花灯的景象——
那个时候,他眼里是另一个人。
那人的音容言行,与白灵飞曾有的过去,自己都一无所知。但白灵飞却在他们相识之始、又或更早以前,便将那人比若天下——甚至,曾为他独走三千里,冒死杀上光明顶。
若无道风山的效忠之誓,他,又会为自己做到如此么﹖
心里丝缕渗着凉意,景言低头看着掌心,从容淡定的说:
“他为你付出过什么,才令你濒死都执着不肯放手﹖”
“师兄自小在忘忧谷里照顾我,教我武艺,授我兵法,对我的照顾还胜于他自己。”白灵飞放下碗筷,轻轻的道:“我是他一手养大的,自然会执着于他,就像你执着于仪雅一样。”
即使刻意掩饰,景言还是瞥见了少年那抹慌张与不安。
“不……你不只执着于他。”他终于道出自初见以来最想问的一句:“你是爱他吧﹖”
“爱他﹖”白灵飞喃喃重复着景言的话,忽然浅浅的笑,再之后,却是半点也动不得了。
简单两个字,竟令他无言以对。
——没错,他爱那个人,爱得成了魔、发了狂。
为了师兄,他甘愿孤身直闯大漠长沙,首次用御剑七式对敌,便是犯下平生最大的杀戒。
再之后,他又破了拜师之誓,离开忘忧谷、辗转飘泊江湖,只为再探听他的行踪,哪怕每天只能听得他的传奇故事——
他爱了那人大半生,却只能从别人的口里,去捡那镀金名字的碎片。
一片、再一片,却拼不回一个近在眼前的安若然。
他是爱他,那又能怎样﹖
他见他的最后一面,已是那年在洛阳躲在街角的遥远凝望。
那时的他拖着一身重伤,两手为放血而割的剑痕、赤痛有如蚁咬,抱着膝盖无声痛哭。
而师兄一身银甲战马,神飞风越,伴着新帝朝宫门深纵绝尘而去。
四年后,手腕的剑伤已经淡去无迹,但他却始终只能如此,守在那一刻凝望的执念,却是无法拥有那道背影。
如今,连笑着说不爱的尊严都没了,他又能怎么样。
“你什么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
他眸瞳里绝望得透彻,想要努力的扬起唇,继续那抹清而淡的笑。
却笑不起来。
顿失了那种淡绝的好看,看得景言心头一酸。
“这顿饭还吃不吃啊﹖”少年垂头低声道:“吃的,就别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快新年了都还要虐小飞是什么概念呢 (抬头望天)
嗯,其实就是要预告一下,殿下固然会遭重虐,但小飞的命运会比殿下更加坎坷XDDD (笑个什么) 这枚才是我虐得最狠的亲儿子ORZ
祝大家新年快乐啦~~~~~
☆、我真的没有在卖友……(已修)
看着最后一批河盗被应龙水船载上湘江南下而去,青原终于彻底松一口气。
“你这样放过河盗,不怕回平京后被人参上几本﹖”
欧阳少名打量着刚抹擦好的削玉情,状甚满意的将爱剑插回鞘内,平放膝上。
平京的所有权术争斗,似乎离洞庭湖的宁谧夜色很远、很远。远到他不想去思索,只愿完全将思绪放空。
“殿下只交代要我领军,没交代怎么处理他们。”青原收回望出窗外的目光,倦色甚烈,索性靠在椅背上闭眸低叹:“而且我肯定,换了是殿下也会如此,否则这事他不会交给我全权负责。”
——这次河盗之事间接因景言改革徭役制而起,若然任由其在运河劫掠,掀起轩然大波,必定被有意者大肆渲染,牵连改革本身。
景言正是深明此点,故才立刻派麾下最优秀的水战将领带军、将此事速战速决。
“不过,若我将他们全押回平京问斩,你也会先把我削了吧。”
他身处当天春日楼剿灭河盗的帅船,正在欧阳少名的厢房内,与这位春日楼主隔几对坐品茗——顺道看他表演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