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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修罗道 (緋村天水)


  ——就是在这样的考量里,青原离开平京后没如常理推算般潜入湘地、然后沿运河扑向两湖东南和江西交界的琼州,反而是舍易取难,先是领头采陆路南行,翻山越岭了四天,路经了无数受联军掠夺而废弃的村庄,才终于在今夜抵达温焦镇。
  温焦镇位处偏僻、已在两湖西南的边陲,并非现在运河途上的重要据点。可是在南楚前后七次的运河大修中,温焦镇曾经是连接大亨渠的渡口所在,只要船只从此镇出发往东行两日,便可由大亨渠转出沅江主段,顺流而下通向余杭,其中一个途经的地方正是琼州。
  两年前联军已经攻下温焦镇,然而敌军主力都放在平京城外,镇里兵力薄弱,除了晚上戒严时的巡哨外,其他时候也不见军队的踪影。
  青原一行人在傍晚到步,以普通农户的乔装潜入镇里。
  一处宁静的清平僻镇,如今竟变成了焦土荒野。从街外看去,商舖和院宅十有八/九都已丟空。偶尔有孩子的哭声从街巷深处传来,不知道是因饥饿缺食、还是家里又有亲人困苦离逝。
  “几位大爷行行好,我们实在是无米粮可缴……”
  难得走过尚有百姓留居的石坊,却见前门敞开,屋内虚虚荡荡,只余一堆被砸烂的木桌椅散落在地。那老伯巍巍颤颤的跨过门槛,在屋前垂泪下跪:
  “我们一家八口,都活活饿死五个人,有老伴有孩子,真的再丟不起这人命……”
  “哎呀﹗您们到別处去吧,咱家连柴房也没柴了……”
  “我这女儿还不满十岁,求求您们別带走她啊﹗”
  那些在夜幕里上演的,全都是不忍目睹的惨象。
  镇上的年轻人都被掳作战奴,看着亲人被强行拖走的百姓都知道,等待他们是战败者的命运,男的被当作塞外牲畜劳役,女的逃不过被敌兵连番玷辱。对每一处曾攻陷的城池,联军隔三两月便会巡村索粮,镇里剩下的老幼都饿至瘦骨嶙峋,有些病倒在路旁无人问津,有几户已经传出一阵阵恶臭味——
  摊在眼前是己国同胞,却同时是人间悲剧,鲜活地坐着、站著、挣扎著、垂死著,仿佛把他们逐个剖开来,都是一篇又一篇对战争的血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控诉。
  春日楼子弟都是江湖男儿,激愤冲击他们全身上下所有神经,只想抄起兵器与联军决一死战、把侵略者彻底从国土赶回北方;而早就投身沙场的一行应龙军士兵,却比他们更多一层无能为力的痛——
  空有壮志,难挽家国,是他们的错,却又是谁铸下的罪﹖
  他们走过许多呼号的平民,可是镇里戒严在即,明教杀手随时在暗地窥探,他们不能有片刻停下来,只能将一切悲屈都强忍下去,继续此行赶路的脚步。
  “将军,我们今晚在这里留宿吗﹖”手下士兵问。
  青原稍稍抬头,露出一直藏在笠帽下的大半脸容。
  “聂护法有什么提议﹖”他反问身旁的男人。
  聂靖川把赤刀收在簑衣里,此时两袖无物,只是紧紧用蓑衣裹住怀里的人。
  “一切按将军的意思而行。”
  “我的意思,就是交给你们两个来做决定。”
  他们是闭气潜游离开平京的,临近入冬,江水透寒得刺骨,就在游了十里上岸之后,栎木已有寒气发作的征兆,之后日夜兼程赶路,更令毒性加剧恶化。青原就是知道他的情况不能再拖,才会选择在临近戒严的时份入镇。
  栎木强自撑起了上半身,使力将聂靖川推开:
  “这里是联军的占领区,我们多待一分,就多一分暴露在敌人箭锋下的风险。”
  他被毒气侵脉煎熬得紧,整个人在哆嗦发抖,只是靠一股意气支撑。聂靖川看在眼里心如刀绞,恨不得是自己代他受这种折磨,又气自己百般宠护、只差没像精瓷一样供著的人,怎么就能如此不懂爱惜身体﹖面子和骄傲重要,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他的命来得重要﹖
  他对青原低道:“栎木寒毒发作,不宜再风餐露宿,需另觅静处让我运功替他缓解寒毒,我想今晚在镇里落脚。”
  栎木却缓缓摇头。
  “我一人安危事小,求援之任事大。为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在镇外度过一晚,明早才探查渡口罢。”
  青原瞇起眼目注荒村,犹如一只在野外窥伺的猎豹。
  “你的安危不是小事,少名既然把你们交给我,我一定要让你们回到他身边去。”他复又压下笠帽,“聂护法,我们去渡口附近看看吧。”
  聂靖川看了栎木一眼,将他交给手下子弟,转头走向青原。
  “谢谢。”
  青原善意的点了点头,聂靖川握紧了蓑衣下的刀鞘,领首往渡口方向走去。
  ——他是江湖上最赫赫有名的浪人刀客,赤刀在手、万夫莫敌。此刻的意思,便是有什么意外、全由他聂靖川一人担待。
  青原在夜色中扬起唇角,大步追上了他的步伐。
  “现在可是打仗的年头,当兵的跑不过平民,我这兵当来何用﹖”
  聂靖川已然回复从容,在这等凶险危关,仍然保持骨子里的洒脱不羁之风。
  “将军不当兵,不妨来投奔咱们春日楼——”他朝青原咧嘴一笑,开始滔滔不绝的道来:“既有鄙人为楼主鞍前马后,您当个楼主夫人也是大有前途啊。”
  青原不禁翻了个白眼。
  “等仗打完之后,我跟栎木定会替春日楼东山再起,不过那个时候,您能不能让楼主给我点买酒钱﹖”
  “……我真是脑子进了水,刚刚才想认你做兄弟。”
  翌日近中午时份,他们在渡口等来了天未亮便乔装外出的聂靖川。青原见他带着一大袋药材上船,不禁瞪大了眼叹为观止——
  在战乱之地,药比黄金还要稀缺难求。能在一个荒镇上张罗好这些,这春日楼左护法有的是比官府还大的本事。
  温焦镇水道久未修缮,河床积了好几层极厚的淤泥,只有三数位船家敢在此镇摆渡。青原为了万无一失,先花银两雇了船,待离镇好一段距离,再把船家打晕弃到岸上。
  凭应龙军和春日楼一行的精英船手,客船沿途稳如陆行。青原让出了船上唯一一间客房,闲来无事便帮忙和聂靖川一起熬药,悉心照料著臥榻的栎木。
  “他奶奶的﹗你们这群臭小子欠揍不成﹖”聂靖川高喊:“再多看一眼,下次別指望我请你们喝酒啊。”
  ——本来偷偷躲在门外围观的帮众,没多久便被无情驱散,只能在心中祝愿屡败屡战的左护法能够有零的突破。
  聂靖川对栎木爱护有加,全个春日楼人所皆知,就差没替左护法写情书表白心迹了。所以当这看似一介粗汉的浪子做着跑腿,左嘘寒右问暖、听得连人耳朵都生茧的时候,他们都习以为常,不忘友情提醒应龙军士兵们避开舱房,珍惜单身人士的大好眼睛。
  青原觉得聂靖川实在太好,好得令人发指,便愈发不太明白栎木的拒人冷情——许多时候看到聂靖川喂完汤药,栎木便背过身去侧躺而睡,他都有将人扳回来的冲动。终于有一次,他趁聂靖川去掌舵时忍不住开口:
  “你不觉得自己对他有些残忍么﹖”
  榻上的公子眼帘轻颤,唇边一抹笑容似有还无,像雾灵般虚幻而失真。
  “将军怎么知道,接受就不会比拒绝更残忍﹖”
  “……我不能久留在他身边的。”
  青原的话顿即噎在原地。他这才记起,初见栎木的时候,这公子还能披裘傲立於霜雪中,掌灯坐镇春日楼的议事堂,但即使欧阳少名和聂靖川奔波逾十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此毒愈发加深。
  他听得出,栎木心里是有聂靖川的,那嗓子里的悲恸分明是在乎,超出任何人想像的在乎。
  在不知是否有明天的日子里,有人选择奢侈,但总有人会将心意小心翼翼地藏住——
  情太贵重,重情的人挥霍不起。不去任性是种残忍,但那何尝不是一种深情的残忍。
  他离开了薰满药味的客房。聂靖川从廊道尽处走过来,对他点头一笑,又转身进了房,坐在床侧握着栎木的手背,眺望着窗外江景,默然守住不知是否在酣睡的人。
  如此宁谧的时刻,仿佛就似在和平年代里,山河犹在、岁月静好,他们在温焦镇所见的一切,似乎只是飞鸿踏雪的痕迹。
  擦身而过时,他看到聂靖川眼底的涩意,苍茫中却始终带了微暖。他想,这浪子果然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没有强硬过,甘愿用最温柔的方式去趋近心中爱慕的背影,哪怕有时按捺不住越了矩,也从来舍不得这份感情夹杂半点逼迫。
  ——也许如果多一点时日,再坚定的心始终也会被如此诚意撼动吧﹖
  两日后,他们转出沅江主段,水道豁然开阔,江面上挤满了超载的客船。
  那是两湖边陲想要逃难往江浙的百姓,人人收拾细软、携老带小,听到联军四周散布平京即将沦陷的消息后,都一窝蜂往运河方向逃,唯一的念头便是要在联军如蝗灾般卷到前,拼命跑去暂时仍然安全的江东地区。
  “江面如此挤拥,我们很难全速赶往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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