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肯定,长孙晟和阿那环暗地里都有随时撕破脸皮的準备,而他亦当然留有后著。
他驰入寨门,回到帅塔顶层的房间,又把今晚拆过的密信翻出来再看一次。
烟岚已在南下追踪青原的路上。青原是最熟悉南方运河的人,他并不意外明教会把人跟丟,然而烟岚已在信里说,她有内应在求援的一行人中,青原的行踪在她掌握之内,一切可以放心。
——所有人都以为他派烟岚是去刺杀青原,断去南楚唯一求援的机会。然而在交给她的重任里,他是要烟岚留住青原的命,直到他将援军全都集结在琼州为止。
一旦知道青原的行军路线,他便能南调佈在湘州的重兵,将这支江南最后能反抗的势力歼灭。如此一来,在南楚覆灭的前夕,他就能先一步将半个江南收入囊中。
他收回思绪,拈起密信把纸烧成灰烬。
“进来。”以他的武功,自然听到将领焦急赶来的脚步声。
那将领果然是十万火急,推门而进后立刻道:
“安帅,刚才有探子回报,我军在湘江上截获一个南楚奸细。”
他猛一皱眉,听到消息从湘江传来,心下便更留神:“奸细﹖是应龙军还是春日楼的人﹖”
将领有些迟疑,在他利如刀锋的目光下连忙回答:
“是春日楼的人,那奸细船上插著黑旗。但他是个瘸子、坐着轮椅,而且……而且还说认识您,死活也要见您一面。”
他沉吟半晌,心里正逐一盘算:
听这般描述,这奸细不可能是青原带去的人。可是天下皆知南方陷於战乱,平京至湘州一段水路被他的水师牢牢掌控,春日楼再大胆狂妄,也不致会派人来自投罗网——这个奸细为什么会出现在湘江上﹖
他心念一动,忽然问道:“他年纪多大了﹖”
“是个黄毛小子,估计还不到廿十。”
他脸色立变,立刻离座推开房门——
从这座两层的帅塔俯首下望,只见整个营寨的士兵都各守岗位,巡营部队间或穿梭,一切都仍是井然有序。
“安帅﹖”
“人在哪里﹖我要立刻见他。”
当白灵飞回到城郭的时候,所有向他致礼的士兵都惊讶不已,有些甚至忍不住问了出口——
“白帅,这是……”
他们统帅一身狼狈,甚至连披风都弄没了,难道联军已经偷偷潜入城里了么﹖﹗
白灵飞当然接收到这些疑惑的眼神,知道将士在厉兵秣马下绷得要紧,便朝他们眨眼一笑:
“放心,不是被揍的。”
“……那是被劫的﹖”“现在这世道,贼都这么兇,连您也敢劫啊……”
有士兵凑热闹不嫌事大:“您下次还是小心为上的好,劫财也就算了,怕就怕劫的另有其物,这您真的不能掉啊﹗”
——各式脑洞大得可以,白灵飞觉得自己是时候要整顿一下军纪,免得又被安庆王笑话他太纵容下属,完全没有一军统帅的风范。
他无奈的扫视众人,这才问道:“景少将在哪﹖”
他练出来的兵,脑洞大是一回事,正事却从不会耽误:“永嘉门,他和谢大人今晚都在那里。”
白灵飞点头会意,先回总管府的帅房换上轻装,再沿城郭走去永嘉门城楼里的驻营。
锋狼军是他和景言一手建立的骑兵,他每次来这驻营,也有种重游故地的感觉,像是回到那些年仍被唤作“灵飞少将”的日子。
今夜郭定和陆士南都留在外面守城郭,张立真甫闻得他来到,连战甲也来不及卸下,便跑过来和他谈了好一阵子,直到景焕康和谢正风来到,这才退出去为他们掩上厅门。
“白帅,我听说您今晚把苍狼牌送出去了﹖”
白灵飞双眸微弯,放下茶杯笑道:“怎么﹖你不满意我把统领专属的令牌交给別人﹖”
景焕康连忙摆手,“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景少将是什么意思﹖”白灵飞继续忍笑。
谢正风乐于看见有人能替自己戏弄一下这家伙,便在一旁端着茶水静看好戏。
“您可只有这面苍狼牌,而且东市龙蛇混杂,苍狼牌落在一个小孩手中也未必安全。”他被白灵飞和谢正风鞭策惯了,动起脑子来飞快又清晰:“我是怕万一令牌被別有用心的人偷去了,假传您的旨令,将来可能会有大/麻烦。”
“你说得都对。”白灵飞点头一叹,脑海挥不去今夜所见的凄惨疾苦。他忽感一阵没来由的疲惫,只能用手支著额头,轻轻低道:“如果真的要说,可能是那孩子很像小天吧。”
“小天以前就是这样机灵倔强……也不知这几年他在仪雅身边,又跟随春日楼闯荡江湖,性子会变成什么模样。”
景焕康一愕。
他们当然都知道那个经常被白灵飞掛在口边的孩子。尽管身在军旅、两人久不相见,但小天写的家书总会準时送到锋狼军中,第一时间被这位统领拆封看完又看——都说长兄如父,白灵飞对他便和对景言一样在乎。
“他是庄明的幼弟,也就是我们的幼弟。当年庄明在少春峡拼死救了陛下一命,陛下心里一直惦记此恩,那面苍狼牌就当是对他们一家的心意吧……现在这个境况,一无所有的贫民在城里是很难活着的。”白灵飞长吁一口气,“这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景焕康心中嘀咕:
这日常道歉的习惯还能不能改了﹖而且什么叫下一次……您的苍狼牌都送光了还能有下一次吗﹗
“要不然您先拿着我的吧,我担心您没了苍狼牌,以后有什么事会诸多不便——”
谢正风差些一口茶水喷出来,白灵飞也为之莞尔失笑。
“你才是锋狼军的统领,我要想传令,用火翅凤凰牌就可以,你瞎操心什么﹖”
——事实上谢正风对小王爷的教育已经算很出色了,只是小王爷的脑回路只适合用在打仗上,一旦离开战场,他就依然这么一点心眼,完全没有继承景氏一族的“优良”血统,说出去也没人相信他和景言、安庆王是同一家人。
“话说回来,你说有事要和我商量,到底是什么大事﹖”白灵飞正色问。
景焕康和谢正风都立刻坐正,将两人讨论已久的想法坦白相告:
“当年我们撤出赤邯军器所前,为免让长孙晟偷得机密,决定将军器所的东西都完全销毁,只带着红门大炮的弹药回防平京。”谢正风道:“白帅是否还记得,那时除了这批弹药,我们还带了另一批火器离城﹖”
白灵飞立即便明白他俩的用意。
——谢正风所说的,是几年前交予军器所制造的最后一批火器。在天引山战线陷落前,青原已作好战局最坏的打算,依平京城内的特点设计出这批秘密武器,原意便是当联军攻入平京,他们能用此在巷战时和敌人周旋到底。
设计草图是从水石城送去赤邯的,后来水石城被安若然攻克,锋狼军也沿着天引山防线败退,当他到达赤邯时,军器所仍在赶制那一批火器,城池陷落前夕,火器终于完工,大半成品却仍没经过试验。他下令销毁军器所前,心里不愿浪费青原的心血,明知徒劳无功,却还是暗中命令景焕康秘密将这批火器送出赤邯。
“火器运出赤邯后,被我们藏在嘉定城外的一处山谷中。没想到联军的包围网这么严密,这两年我们一直没机会起回火器,而且您说过,火器还没通过试验,贸然派人去取不但极其冒险、而且也未必值得。”景焕康断然道:“不过事到如今,属下觉得是时候冒险一试了。”
白灵飞眉头深锁,他知道景焕康的意思,是已作好了平京不日便沦陷的準备。
“你想亲自带人潜去嘉定﹖”
“没错,只有我和正风最清楚火器的藏处。”景焕康坚定的看着他,“如果能成功闯关回来当然最好,但万一被敌人发现,我们就当场引燃火器,和追兵拼个鱼死网破,也正好可以重创联军。”
白灵飞心中暗叹,这家伙动辄就要和人玉石俱焚的本事,倒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对联军而言,锋狼军的统领可不是一条小鱼,无论想做什么,你也要三思而后行。”
“不过——”
“我明白。”白灵飞拍了拍他搁在几桌上的手,安抚他道:“明天我们在会议上才详谈此事。下半夜你和正风还要出城郭巡视,现在先歇一会吧。”
两人立即起身,将白灵飞迎出议事厅。就在他跨步踏出门槛的时候,一名将士匆忙跑上城楼,在门前跪下急禀:
“白帅﹗汾离水旁的主寨收到飞箭来函﹗”
前来传讯的竟是应龙军大将金士诚,白灵飞知此信必然非同小可,果断把它接过来拆看。
景焕康和谢正风瞥见了函面,顿时明白何以这次要劳驾大将亲自送信:
封函上写得简单直接,信是敬启白灵飞,上款落著安若然的大名。
他们在旁看着白灵飞数度变色,读到最后连骨节都握得发白,差些连信都要从指间抖落。
“小天在湘州被郑军截住了,目前被扣押在古越山的主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