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云都尉。”
男人摇了摇头:“不用叫我都尉,叫云靖。”
“那我叫你云大哥吧。”
“不,我和你同年。”男人在策马中回头,执拗的重复一次:“叫我云靖。”
这个人……真是憨得很啊。
冯潆杰不禁一笑,转又敛了表情,试着用名字叫他:
“云靖——”他瞄了一下专注策马的男人。
云靖自小习武出身,连驱车亦如同出剑一样专注,充满武将的刚毅气质。冯潆杰想到他在军里的显赫战功,心里为之敬佩,轻声的问:
“应龙军正在汉水与安帅苦战,你为何会回来平京﹖”
“我来看你。”
冯潆杰愣了一愣。
云靖见他陡然呆住,也是微微笑了。
“恭喜你高中状元。”他忍住了笑,眼神炽热的望着冯潆杰。
马车此刻转入平天广场,月华映在这年轻武将的脸容,彷似一尊镀了银光的战神雕像,连一向自持的贵族公子,也看得骤然失了神。
广场空旷无人,彼此都能在风中听到对方的回音:
“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心里替你高兴。”
这番话太过真诚,他一时间竟不知道答些什么才好。
冯潆杰眼神微晃,心里似有一动,云靖却忽然低叹:
“可惜我明晚就离京,没法做什么去祝贺你……”武将对他道:“来日再有机会,我请你去喝酒吧。”
冯潆杰笑着点头,又问:“你此行怎么如此匆忙﹖”
“北方战事吃紧,粮储所余无几。青原少将分/身乏术,这才派我回来协助春日楼,将南方漕运的粮食运上前线。”云靖道。
“运粮﹖”冯潆杰皱眉道:“莫非年初从江南征集的军粮还不够用么﹖”
“要养活百万大军,岂是这么简单。”
月色无垠,两人并肩坐在马车前,一个策马、一个迎风,谈的却是大剎风月之事:
“阿那环三番四次从霜英调兵,灵飞少将独排众议,从各军选拔将士暂时调到麾下,以抗黑玄兵愈趋兇猛的攻势。”云靖淡淡向他解释:“光是今年,锋狼军人数已翻了近倍。那批粮食大半都送上了阳安关,荊州的扬州军已挨饿半月有余了。”
“南楚军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他正色问。
马车拐入了长街最后一个街口,云靖平静的看着他:“缺粮、缺马、缺兵、缺钱。”
冯潆杰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仪雅口中的“水深火热”,竟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既然前线艰难至此,何以皇太子还要压住加稅的奏本﹗
“而且殿下在军粮和兵将两件事上都优待锋狼军,军里很多人已经开始不满了。”
冯潆杰想起近年送入平京的军报,不禁叹道:“……可是唯一能挡住黑玄兵的,确实也只有灵飞少将。”
“嘶——”
马车嘎然停下,在夜里的深巷份外刺耳。
“锋狼军这两年的硬仗,打得一场比一场吃力。即使今年多次扩军,全军也只有六万骑兵,哪怕灵飞少将再高明,熬到现在已是极限。”云靖平静的说道:“阿那环早看不过眼联军猛攻两年、还是奈何不了一个区区的阳安关。十日之后,北汉主力大军便到关中,这次他号称雄兵百万,就是对阳安关志在必得,就算拼尽代价,也要攻下此关,以此打开南下中原的缺口。”
冯潆杰听得心直往下沉。
——现在北伐军所有的筹码都押在阳安关,万一灵飞少将抵挡不住联军合攻,南楚的战线就会全面崩溃﹗
“锋狼军有多少胜算﹖”
“很微。”云靖坦然答他。
“一旦此战遭败,巴蜀便再无缓冲,殿下花了三年拿下的地方,恐怕要加倍奉还的送回去。”
冯潆杰直直看着深巷的尽头,赶路的是骏马,他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云靖的意思,便是纵有天引山作屏障,战火很快便会烧至江南了。
“你到家了。”男人下了马车,看到冯潆杰震惊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於是便简短的作別:“我先回春日楼去,你自己保重。”
冯潆杰猛然回神,记起了眼前的是八军重将、是一个在前线保家卫国的英雄。而不久之后,自己将要投身平京的朝野,国家的兴亡,自己再也责无旁贷。
许多在为国家拼死的勇士,原本也是与他们同龄的年轻人。
月夜之下,武将衣领猎扬飞舞,容颜上是在战场历练过的仆仆风尘——
很快,这副脸孔便又在沙场上染血了。
冯潆杰凝起眼细望,蓦地轻声说:
“云靖。”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喊他的名字。“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你的状元酒。”
云靖恍神半晌,然后温柔的笑了。
“好,我一定回来。”
明启二十九年的春夏之交,北方迎来第一场天降甘露:
此时的南楚正为来年赋稅争论不休,空降户部侍郎、满朝注目的冯潆杰最先上书,力陈增稅的大小二十项弊处,后得御史台集体附议,兵、刑两部暗中支持,最终这本奏折在大殿上竟然压过户部内的加稅党,保留了景言三年前的赋稅改革。
一时之间,被战争阴霾笼罩的百姓大喜过望,整个江南,都已将皇太子奉若救世天神。
大雨滂沱,中原的另一方是充满硝烟的修罗战场。
雨水浸透重重血土,蹄声穿过城墙前的尸堆之路,直入被攻破的城门。
苍狼旗迅速占据城门大街,领首的银甲将领一声令下,开始了最后的巷战。
“轰隆﹗”
雷电乍闪,年轻的统领微微瞇起了眼——
城门大街两旁的房舍,此时竟闪出了无数持弓引箭的身影﹗
“哈哈……”
“断粮的滋味不好受罢﹖没料到连大名鼎鼎的灵飞少将,也要为军粮沦成甕中之鳖啊。”
苍狼旗的背后,是已在城池外苦战两日的锋狼军。大雨仿佛要把人刨去一层活皮,雨水不断灌进眼睛,而将士却始终纹丝不动,只目注他们一骑当前的统领。
“听着,人可以杀,但不要动城里的防御工事,明白没有﹖”
郭定先是讶然,又悄声领命:“明白﹗”
苍狼旗下,银甲少将目光冽寒,清秀的容颜滴著血,对指挥城池的夏将隔雨呼喊:
“你错了。”
他十指骨节已冷得发白,九玄在他掌里,从开战到现在,却未曾有一刻松开过。
“这是困兽之斗,谁赢,谁才有资格站著说话。”
夏军大将不禁一阵寒栗,这话透著的冰冷肃杀之意,竟比风雨更加惊心动魄——
那便是‘单骑修罗’,南北战争两年以来、仅凭一支骑兵就震慑联军的人物﹗
倘若能在这里斩杀此人,他定能轰动整个中原,到时候在军中扶摇直上,不出数年,便有望成为佑王麾下第二把交椅,得以掌控关中的整支夏军了。
“全军听我号令﹗”
夏将连忙收慑心神,目注白灵飞,发动事先埋伏好的箭手:
“放——”
平地再响惊雷,雷音震彻山河,完全把夏将的呼喝盖住,也掩去了远方正在迅速接近的蹄声。
白光刺眼至极,将雨针照得纤毫毕露,整个天地,忽然成了一个被放逐的孤岛。
“砰﹗”
剎那留白之后,风雨重新倒回这座杀伐的城池,而那夏将竟从马上颓然堕地,箭尾兀自在胸口处震荡﹗
城池守军未及回神,却见白灵飞已在剎那间收弓,重新拔剑,厉声冷喝:
“锋狼军听令﹗”
整队骑兵轰然应喏。
“夺下粮库﹗凡敌兵不降者,杀无赦﹗”
白灵飞纵马直前,有如闪电;锋狼兵紧随其后,劈入已显乱象的守城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占城里街巷,开始又一场以硬碰硬的血战。
六尺的玄铁青锋,从剑脊骤泛白芒——
那是全队锋狼军的信仰。
每一场战役,他们的统领都是这样以身作刃,在最前方拼杀开路。
一根长/枪无声无息从后刺至,护在白灵飞身后的郭定、张立真大惊:
“少将小心﹗”
两人一左一右,及时出手,格挡住这功力高明的夏军副将。
“白灵飞……”
银甲少将漠然回头,那人咯著血,却对他狠目厉瞪,状似入魔:
“还记得你在建中城作过的孽么……四千人在你手上无辜惨死,你可曾记得﹗”
他恍神了一剎,双眸蒙上了血一样的雾色。
郭定、张立真在城外战了两日,更兼多次受伤,已是强弩之末,而副将猛然用劲,便一并挑开了两人的金刀﹗
“你灭我全族之仇,我记得一清二楚……今日就算我下黄泉,也要你不得好死﹗”
那人笑得癫狂,横枪直搠白灵飞面门﹗
二将嘶声高喊:“少将﹗”
白灵飞看着那人,蓦地抓住枪身,运劲掰了几寸,不闪不躲,便把半支长/枪没入自己右肩。
郭定、张立真霎时呆住。
雨水打在银甲上,鲜血如泉湧出,瞬即便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白灵飞似是感觉不了痛楚,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除了冰冷的棱角,竟便再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