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杀手见景言能将同伴轻松重创,立时大骇急退,却见一柄赤剑直搠而至——
快、狠、准,剑如同穿透薄纸一般无情贯入。
景言木然拔出剑身,立刻飞掠到案侧。
施曼菁断续咳血,神情萎靡,景言这才知道,杀手已以高明的连手阵法、合力将真劲透入她的长鞭,企图将她脏腑全部震毁。她决心护住小天,明知下场如此,仍是不肯撤手,故而才落得重伤垂危﹗
——这个乖张的女子,在死亡的威吓下,仍至死不忘医者之任﹗
“哦——又有愣头青求医来了﹖看在那小子是个大帅哥的份上,医药费不用付了,他好了以后、你改天把剑送来就行。”
“他身上的剑伤是你刺下去的吧﹖茶蔓陀本也是你倒霉所中、幸好碰上一个更倒霉的替你挡劫……绝情剑主,你有心恶之相,我阅人无数、尚且没人比你更冷酷狠毒啊。”
“我本不愿与明教再有关系,但这傻子与你纠缠很深,我出手救他,只是因为你极少珍视人命、却将他的安危系在心上……我替一把戮世之剑找回了鞘,也算是贯彻了我夫君的救世遗志。”
“小心背后……”微弱的女声提醒了他。
景言瞬间侧过身,凭风辨位、贯穿了最后一个杀手的面门。
解决了后顾之忧,他将绝情剑锵然插/进火柱,半把剑身深入木桩,他将阳刚真气注满佩剑,一下笔直刺上的剑式,带起木柱、俯身将脸无生气的小天救了出去。
男孩的棉裤已彻底熏黑,景言横抱起他,拔剑回到案前,想扶起施曼菁,这位庄主却微微是摇头:
“明教中人,行事赶尽杀绝……你立即毁屋、将此处夷为平地……否则……他们若知有活口、你们便再逃不掉……”
景言神色一黯——她伤得太重,即使此刻施救,这位再世华佗也是断无生机。
“你对明教很熟悉。”
她费力抬眸,原来巧笑倩兮的容颜已经尽毁,狰狞可怖,状似厉鬼。
“我夫君是明教掌药使者,后来我与他相恋、双双逃去中原……他在我们拜堂后的第二天……已给明教……明教清算杀死。”忆起丧夫之仇,她满布血洞的脸上似有苦痛之色,“后来我继承他遗志开了芍药居,能解御剑门主之毒、非是偶然,最终死在明教之手,也是冥冥天意……谁叫我看不得你、你失了剑鞘……”
“庄中有我夫君带出的明教药典……你……”她开始在极度的苦楚中麻木,闭上眼凄然的笑,“罢了……让我带下去黄泉作嫁妆也好,你快走……千万要毁庄……”
“记着,那傻子……不能死,他、他身上有皇者找了四百年的……”
说到这里,她终于完全静了。
景言想要再问,而女子笑容已逝,鬼火瞬即吞没整副驱体。
他剑尖指地,对这位医者深深躬身——
这是南楚军对战士英魂的最后敬别。
剑芒舌吐近丈,另外三条木柱皆被一剑从中劈断。
他抱住小天遁入夜色,身后书榭轰然倒在火海。
主宅与东厢最先起火,现已烧成一片颓垣败瓦。景言顾不得另有活口,便落到他们所住的西厢后院,追入小孩们的客房里。
记着,那傻子不能死,他身上有皇者找了四百年的……
“白灵飞﹗”他首先走入晴晴房间,见少年立在榻前,悬起的心放下一半,背着小天走上前扯他:
“还呆着干什么﹖快带人走﹗”
一扯之下,少年直直往他倒去。
景言大骇,当先想到是敌方埋伏,然而双手那一剎鬼使神差却没放手,最后稳稳扶住了他。
他心知不妙,一瞥床榻,所有话顿时便哽在喉中:
床角里,大牛紧抱晴晴,后背被一刀插中,刀身直没体内、将两个弱小的幼童钉在床板上。
想来是大牛惊醒后知道不妥,立即到邻房去找晴晴,及后不幸被明教杀手发现、才双双惨死在屠刀下。
血渍染红被褥,孩子早已气绝。
晴晴脸上还残存死前极度的惊恐,这张娇嫩小脸,几个时辰前在凉亭下,仍是天真烂漫、面映桃红。
打笑嬉骂还在脑海,那顿江南菜犹似幻影,如此两条纯真的小生命,竟就在眼前被残忍扼杀﹗
房外明教徒已开始逐间房搜索活口,景言低道:“小天还没死,我们要尽早毁庄、离开这里。”
白灵飞甩开了他,将染满孩子鲜血的钢刀拔/出来,缓缓放在床上,又脱了身上黑袍,轻轻抹去小不点脸上的血污后,用袍裹住两个孩子的尸身,结了一个手挽。
连串动作,景言是看着他涣散着目光做的,彷似他已被人抽空了灵魂。
少年转身看着小天,拨好了他额前刘海,最后才执起九玄,说出了第一句话:
“带他们走,天明之前,道风山脚西南十里河等。”
景言听得心中一寒——在他这话里头,已然找不出任何属于人的感情了。
景言将毁庄前侥幸运出的数本药典埋好,终于在天明前等到了白灵飞。
少年在山腰松柏间飞身而下,衣角拖着星火,全身连同脸容都已浴血,直如嗜杀成狂的修罗魔。
景言与他眼神一触,便有如冰镇般为其所摄——
他看不到芍药居毁庄前一刻的景象,却知庄中所有明教杀手,均逃不过少年复仇的剑刃了。
白灵飞木无表情,走到自己跟前,跪在小天身旁、伸手想要摸他,五指忽然却停定在空中,双眸压抑了一种极大的悲恸。
“放心,我用真气护住了他心脉,这几天得你我轮流照料,他不会有事。”景言对他轻声道:“我先前被你掳去,跟亲兵失了联系,但只要再入城,我便可安排一切,待你们完全复原为止——”
“明教虽在漠北如日方中,但只要在南楚境内,我就有方法保住你们。”
景言竟然放柔语气,把手搭在少年肩膀上。
白灵飞无语凝噎,只懂抬首看着他。
景言低声一叹,“你去吧。”
——他负着大牛晴晴一路逃到十里河,长袍已给解开,两个小孩安静的躺在袍上,彷佛只是在野外累坏,如往常一样睡着了不愿醒来而已。
白灵飞摇摇欲坠的起身,在树下挖了个两丈见方的洞后,又一直往下挖、直到剑身卡住地底的花岗石才肯停下。
他轻轻将小不点抱起,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缓缓放进坟内。
少年抚过孩子的眉眼,短短数息、便将他们这生相依为命的片段回想了千百遍。
“乖乖睡好,等飞哥哥回来,明年再带你看梨花树。”他恍惚的说,那话有一种悲凉的温柔。
来日梨花似锦,他要牵着晴晴在树下看,让她摘些去做梨花羹,这是他许过她的。
他还许过大牛,要回晋阳吃招牌牛肉面,两份葱花不加辣,他都记得。
他们再回去的时候,天下所有好玩的、好吃的,他都要让小不点们尝遍。
几年之后,大牛晴晴便是一对金童玉女了,他们将在梨树下定情相守;小天那臭小子,又会自命高手抢过他的剑争当大侠的。
小不点最信他,那些已许下的、还没许给他们的,他都要在来日逐个兑现……说好的将来,他又怎能食言﹖
即使没了忘忧谷,他也要小不点过上最快乐的童年、有最幸福的回忆。他不想他们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因战乱里失去所有,独自在大漠绝望流浪。
明明他答应过,要当他们永世的阳光、不让他们心内留半分阴影。为何他空负武功、手掌名剑,却还是守不住这个诺言﹗﹖
“我们回家去……”
“来,随飞哥哥回家去。”
他掬了一手黄土,拎起、再洒下,直到泥沙覆成一座小丘,他再看不到孩子的脸容了。
所有期盼和幸福、都被他一抔抔葬起。
他再看不到他的小不点了。
许久之后,少年沿树身滑下坐倒,眼里甚至没泪水去痛哭。
“死了就是死了,你再消沉也是无用。”景言立定在他面前,“在沙场一次出征,多的是千百将士战死殉国,他们死了,有些人也要继续活下去的。”
“活下去﹖”白灵飞茫然重复他的话,忽然抽着肩一笑,沙哑着嗓子大吼:“是我害了他们﹗是我﹗我活下去干什么﹖﹗”
他就像一只受伤发狂的野狼,瞳仁只得雪亮而犀利的光。
——若非自己当年为一己私欲,在昆仑山犯下杀戒,明教怎会直追到中原报复、杀尽庄内活口﹗
“杀死他们的是明教,与你无关。”景言语调的杀意丝丝渗了出去,“多少年了﹖明教在漠北作胡人的走狗,对汉人烧杀劫掠,无所不为,甚至连幼弱妇孺也不放过。你只看到面前两条牺牲的人命,但这种悲剧已重演了无数次﹗”
皇太子指住土墓,厉声对他冷喝:“幽云十六地里,武、新、应、朔几州,数十万流落在外的百姓,便是这样的命运,你可有睁眼看清过﹖你可有用心想过他们吗﹗﹖”
白灵飞全身剧震,缓缓往他木然望来。
“你若痛心他们,为何又要对天下漠然不顾﹖﹗在你眼中,难道人命就分贵贱,你至亲至爱的人就矜贵无比、其他人便命如草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