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更心里划过一抹异样感觉,只觉得这恨不得你赶紧滚蛋的语气若是面对别的客人,这家店早就关门大吉了。但偏是这种态度,让谈更有一点熟悉。
谈更心里默默计较起来,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道:“有劳令尊了。”
梅下澈若有所思。
男子回房后,两人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简直像直接被晾在那里的一样。
终于在两人忍不住要冲进去揍人时,一个身量不高的瘦弱中年男人被男子搀扶着拖着膝盖一步一个趔趄地走了出来。那人脸上带着病入膏肓之容,眼眶塌陷,脸色白得跟石灰一样,像个快要蹬腿的病夫,整个人透着死气。但长得并不难看,有一点阴阴柔柔的感觉。
但那不耐烦的神色完全破坏了这仅剩的好看,目光一凝,便凶狠地盯住了脸色不善的两人,扯开嗓子吼道:“你两混小子,吃饱了撑的来做什么?买兵器到老子这温柔乡来了?连个好觉也不让老子睡吗?”
谈更:“不是的,我......”
男人:“长得不残啊!‘人模狗样’这四个字是你们能玷污的么?赶紧回娘胎里重造去吧,不要脸也要人品啊!”
谈更:“请姑且听我......”
男人拉木锯一般叫道:“你来消遣老子么?老子是能消遣的吗?废话一肚子,是天坑都装不下吧?识相的赶紧撒丫子滚回去......”
谈更微笑道:“这位师傅,请姑且听晚辈一言。”
一把短剑剑刃已经轻轻贴住了男人苍白的嘴唇。站在后面的年轻男子惊叫了一声。
男人登时就闭嘴了,眼里却不见恐惧,仍燃烧着“你扰我清梦我定让你长眠”的火焰。
谈更不紧不慢地收回短剑。本想先套个近乎,和店家谈谈兵器好坏,再讲明来意,最后买把剑什么的做谢礼;没想到,连弯弯绕绕都不用,直入主题更方便些。
谈更语气极为谦和:“师傅,我在约十年前与一位老者来过,买了一具质量上乘的绳镖,不知师傅可还有印象?”十年前这位师傅虽然也没什么好脸色,但至少还能正常沟通,今天怎的吃错了药,发起羊角风来?
师傅凹陷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在打量谈更,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谈更坦荡地任他打量。
却听他一张鸟嘴里道:“你看起来也就活了二十多年的光景吧?十年前还是个毛尖儿大的二愣子,老子怎的认得出来?”
谈更内心轻叹,也不指望这人能在一碗一碗昏天地暗地灌药里能不灌坏脑子,记得十年前的事情。于是他问:“这些年来......还有谁买过吗?”
师傅冷哼一声:“怎么你个小心眼的买了破镖儿还敝帚自珍起来了,看不得别人也有?”
谈更耐着十二分性子道:“还请师傅相告,在下并无此意。”
师傅横了他一眼,赶麻雀一样挥挥枯槁的手,道:“没有没有,哪有这么多瞎眼的来买我的兵器?你到底买不买?不买给我滚蛋。”
谈更心道,你个不肯翘辫子趴在阎王殿门边上苟延残喘的,竟敢说我师傅是眼瞎,看我把自己洗白后,不回来踹你一脚送你进阴曹地府。脸上扬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多谢师傅相告。在下这就滚蛋。”
全程冷眼旁观的梅下澈一脸凝重,忽然走到那堆兵器前,随意拿起一把剑,另一只手抛了一个银锭过去:“这剑我买了。”然后拉起一脸奇怪的谈更往外走去,出门不顾。
师傅拉长脖子吼道:“龟/孙子,这剑至少值五锭银子!”
两人走到一处无名湖边,梅下澈将剑举起来,皱眉打量了一下。谈更问道:“这剑有什么稀奇地方?”
梅下澈道:“你看剑把上雕着什么?”
谈更细细一看,道:“灵芝纹和拐子纹么?这雕的也是精心,明明是两种风格不同的纹路,凹陷凸/出处却嵌合得几乎完美,融在一处一般。”
梅下澈道:“将你的绳镖拿出来看看。”
谈更将绳镖展开道:“这银手柄是我的师父帮我加上去的,原本的绳镖没有手柄。”
梅下澈直接接过镖头,却平滑锃亮,不见一点刻痕,嘴里道了声:“奇怪。”
谈更道:“我用了这兵器快十年,也不见上面有什么花纹。”
梅下澈见镖头上找不出端倪,便将目光移到那条细细的铁索上。双手握住铁索两处,在半空绷直,眯着眼查看了一会,再用指腹滑过冰冷的铁面,让它极小幅度地翻转。
“看到了么?”梅下澈的手停在半空。
谈更凑上前去,两只眼睛瞪得老大,逆着夕阳的光观察着这条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年的铁索。
梅下澈一字一顿道:“灵芝拐子纹。”
谈更吃惊道:“什么?”那凶神恶煞的病秧子竟有如此手艺,用一个一个小指头大小的铁圈,扣成了一条这么长的花纹状链子?
两人都沉默了。日光正一点一点暗下去,那铁索笼罩着一层冷冷的光,没有触及落日的一点温度和色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梅下澈道,“这是上百年前一个叫‘庆贵庄’流传下来的东西。”
谈更皱眉。梅下澈见他不解,便解释道:“百年前‘庆贵庄’是中原最声名显赫的兵器铸家,产出的兵器不但削铁如泥、敲石似土,连雕工也是一等一的好。这‘灵芝拐子纹’就是‘庆贵庄’的标志。当年无数江湖好汉都渴求庆贵庄亲造的一把兵器,简直风光无限。”
谈更道:“你是说,那疯狗似的师傅是当年庆贵庄的传人?”在别人面前充谦谦有礼的谈更在梅下澈面前简直是口无遮拦。
梅下澈笑道:“好歹庆贵庄也是鼎盛世家,里头的人至少会说人话,这条病秧子只会汪汪乱吠,说的都狗话,而且手腕细得拿个碗都拿不稳,何况抡起锤子打铁造剑?怎么会是庆贵庄的传人?”
谈更似有所悟:“莫非是这人传不了家业,便把祖上留的兵器扔到这风花雪月的月州城里当破铜烂铁卖了?”
梅下澈摇头:“虽然他把兵器胡乱堆在一起,看起来不甚爱惜,但每个兵器都很干净,想必是那人经常会擦拭保养。”
谈更默默拿过铁链子,伸手抚摸过细长的链子,仿佛抚过一个世家的兴盛衰亡:“我道这镖怎么如此耐用,原来竟然是......”他闻所未闻的百年前的辉煌遗留下来的铁证。
想到那病歪歪的中年男子的德性,简直败家。
百年之隔,注视这打造精致的灰黑色的沉默兵器,怎么也无法想象当年它所在的庆贵庄的喧嚣繁荣。原来风华老去,不过春秋变更埋进尘土罢了。
谈更道:“不知这件事与我有没有关系......”
梅下澈:“想必是有的。”不然怎么会在冥冥之中,落到十年前那个半大的黄毛小子谈更手上?
谈更潇洒一笑,将铁链收进怀里,朗声道:“那就将前生和今朝,查个水落石出。”
余晖洒在他明俊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华,鬓边的碎发仿佛溶在了光里。
梅下澈静静注视此刻的谈更,那人的容颜映在他的瞳仁里。
梅下澈道:“谈更。”
谈更偏过头来:“澈兄?”
梅下澈忽然微微一笑,伸手拉过谈更的袖子,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他个满怀。
谈更顿了一刻,双手放在了梅下澈背后的骨上。
此刻无需多言,彼此都能明白对方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梅下澈:“......你真的懂我的心吗?”
第17章 遍体鳞伤
却说两人悠哉悠哉地逛了一日月州城,京城里跟炸了锅一样。
梅下澈那枚玉牌和边疆的战报正压在当今皇帝的桌子上,一干大臣与皇帝一同愁得头长顶草。
谷王爷是皇后娘娘的亲弟,桀骜不驯,做出过让自家老祖宗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事:说自己姓“谷”,跟个荒村里的草似的,很不吉利,于是自改姓“古”,昭告天下。
那时皇后简直要被这混账弟弟给逼疯,第一次在皇上面前失了态。她连夜赶车下了江南,一进门先给了古今外一巴掌,然后威逼利诱连带哄,揪着他衣领到了祖宗牌位前跪了一个月,仍不叫这败家服软。无奈之下只得退一步,姓古可以,但名号一定要写“谷王爷”。
古今外见她皇后姐姐纡尊下贵两眼通红地求他,再不答应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只好勉强应承下来。谷家简直闹了个把天下人笑破肚皮的笑话,乐得看这皇亲贵族还能演什么好戏。
古今外出格得令人咋舌,身为王爷也将“仗势欺人”四字贯彻到江南的治理里,普通百姓倒没什么,往来的商贾却恨之入骨,不知多少商脂商膏被搜刮了去,还只能忍声吞气。
如今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破风镖”踹进了鬼门关,简直点了整个江南商业的火。不知多少商人心里大呼爽快。
商人心里偷乐,朝廷却乐不起来。皇后的亲弟被杀害,不查个水落石出将犯人行大卸八块之刑都对不起王法。
正当嫌犯被确认追捕时,堕马关的玉牌飞了过来,把整个朝堂砸懵了。梅下澈乃何人?镇守边疆关、掌管军队出入塞北的山神,惹毛了他,且不说塔弩入侵几乎入无人之境,通西域的信使商人只能干瞪眼,就是整个塞北的大大小小之城都会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