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出来你们都不信!”伏骄男曾经和流星、傅幽人饮酒,至酒酣时这么长叹过,“我年少时那般的气盛!”傅幽人听了,倒是默默感伤,傅幽人何尝不想说同样的一句话!流星却笑道:“不是罢?圣宗现在还不够气盛啊?”有句话皇太后说得是对的,刁民难惹,因此流民难以训练。伏骄男一开始接手邵郡军时也是铁腕铁血,流星也是吃过亏的。流星又笑道:“我还记得有个兵嘟囔说圣宗是修道的,怎么可以动刀动枪呢?”傅幽人却笑道:“我似乎也听说了。圣宗拿着拂尘做武器把那人打得满地找牙,还说‘阿弥陀佛,我从今治军就只用圣物,感化感化你们,感化不成就超度,也是我的功’。从此圣宗都用什么戒尺拂尘烛台钟罄等等之物,也算是很有想法。”流星抚掌笑道:“这还不叫气盛?”伏骄男却摇头叹息,暗暗想道:“放在以前,喝句‘我就动刀!艹你娘!’抡大刀就上了。哪里还跟他理论?”流星却又说道:“当年伏家遭殃,都说伏骄男直接拿着先帝御赐的剑去做马贼,这确实是很血气方刚!”伏骄男笑了笑,道:“现在的我大概不会这么做了。”流星却问:“为什么不?”伏骄男看着尊中月寻思半会儿,方半开玩笑道:“大概是我不年少了,气就不盛了!”傅幽人却徐徐说道:“大人并非不年少了,只是明白了。”伏骄男却觉心中一恸,似被此言刺中了胸怀,半晌却对尊吟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那傅幽人听了也是怅惘不已,脸上却淡淡的接了下句:“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流星觉得插不上嘴了,便打诨道:“傅郎很可以啊,还能会诗。”傅幽人听了却说道:“这算不得什么诗句,是杂剧里常有的词句。也是大白话了。”流星不知该说什么,想开个什么玩笑,却见伏骄男仿佛在回忆什么。伏骄男其实在追溯自己上一次发少年愁是什么时候?是为了冷漠得毫无由来的“母亲”伏依依,疏离得恨不得直说“你不是亲生的”的养父,还是为了无缘无故扭头不肯理人的傅天略?
伤情最是少年时,魏略正自伤自叹,忽见一人慢慢进来,却是伏骄男。那伏骄男身后跟着个面生的小子,那小子站在院子里,离屋子有一段距离,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话,但脸上还是有探究八卦的表情。魏略觉得不快,又问道:“那就是小才了?”伏骄男闻言一怔,便笑道:“你还认得他?”魏略却笑道:“我听说他年纪小、长得机灵却讨人厌,便随便猜猜。”伏骄男一时恍惚,有时在魏略脸上真的能看到傅天略的样子,但那个样子又会迅速的消退,留下一点残影,更明确地提醒着傅天略的缺席。
魏略仍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是来看看我的,我还好,谢谢你的好意。大夫说我只是一时气急了,血不归经,吃点药就好了,没什么大毛病。”伏骄男方回过神来,便淡淡一笑,说:“柳祁跟你说了什么,竟把你气吐血了?”魏略苦笑一下,说道:“他其实什么都没说。他说的我心里其实都明白,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而已。倒是浪费了一个质问他的好机会。”伏骄男却说道:“你不能这么想,能够把心里明白但不肯面对的事情拿上台面,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说着,伏骄男却是喟然一叹。魏略见伏骄男如此伤感,便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还在想着傅天略的事,是么?”伏骄男摇头叹气,并不说话。魏略却道:“他肯定还活着。”伏骄男道:“怎么这么说?”魏略叹了口气,又忍不住俏皮起来,开玩笑一般的说道:“这叫做场面话!难道我还能说他八成死了么!”伏骄男既好气又好笑,半天也不知怎么答。二人说了半会子话,魏略见伏骄男根本心不在焉,便索性说道:“我也累了,想歇会儿。您自去忙吧。”伏骄男顺势客套了两句就告辞了。
那流星却是很紧张,因为又是小考的日子了。他原来还跟傅幽人说:“我看那相公出事了,那圣宗应该没空管我的书了吧?”傅幽人却皱起眉来,说道:“我看圣宗倒不是十分着急的样子。”他还记得上回魏略发了头风,伏迦蓝简直是飞着来看的。这次魏略都吐血了,伏骄男虽然也有关心叮嘱,但态度却不怎么急切。故傅幽人才想道:“难道骄男已经识穿了?”若是如此,傅幽人真是既欣慰又难过。
流星也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便说:“你说这魏略会不会真的不是傅天略呀?”傅幽人却皱眉道:“什么叫做‘真的不是’?难道你也疑心他的来历?”流星却说:“这是当然的事。他很奇怪呀。傅天略不是不读书么,魏略倒是跟个状元一样呀。”傅幽人摇头笑道:“你怎么就知道傅天略不读书?”流星笑了笑,说道:“那是金山说的。他说傅天略坐不住,就是因为小时要童、长大要管教坊,也勉勉强强知道些琴棋书画的皮毛。他心思也不在这些风雅的事情上,倒是算起账来又快又明白,打人骂人都爽快,策一匹马能跑得过太华那位曹姜少将军。”傅幽人听了这些话,顿感恍如隔世,却又笑道:“曹姜如今已封侯了。”流星自顾自地说道:“那魏略倒像是个天生就爱文不爱武的人,待在那儿读一整天的书都不嫌闷,而且跟个姐们一样,不爱在太阳底下走,多跑两步就猛喘气,怎么可能是跑得赢曹姜的人?我看他连曹姜的老婆都跑不赢。”傅幽人听了这话,不禁莞尔一笑,又说道:“你见过曹姜?”那流星笑道:“见过,我以前也是穷得没饭吃,走投无路呀,偷了他一点银子,被追了几里路。所以我知道,他是个能跑的,只是比我嘛,还是不行。”傅幽人忍俊不禁,笑道:“他你也敢惹?你的脚力是好,不够他的拳头大。且你体量轻,被他一捶大约能吐出八两血来。”那流星却哈哈一笑,说道:“不是说饿得没办法了嘛!再说了,他一路追我,追得也是很紧呀,他的侍从都没能追上来,就他紧咬着不放,到后面他嘴里还喊着‘兄弟,我服气啦,敬你是条汉子,我不追你的钱啦,也不追你的罪,咱们喝一杯罢’。他也追服气了!”说着,流星又是哈哈大笑,仿佛觉得很好玩。
傅幽人也笑了,便说:“曹姜是个仗义人,不但没跟你追数,估计还倒给你银子。”流星听了这话,也笑了,说:“是呀!你也认识他呀?”傅幽人闻言一顿,便答:“可不是,我当初从军的时候就认得他。当年那伏忍惟要杀我,就是他放弃功劳为我求情,才从死刑改为宫刑的。”说完,傅幽人就不说话了。流星听了也不知该怎么应对。傅幽人却淡淡笑了笑,说:“你还不去圣宗那儿报到,当心他捶你。他的拳头也很硬呀。”流星却笑道:“他的拳头倒还好,怕他的大刀!”傅幽人才想起以往伏骄男的那把锋利无比的长柄凤尾刀,不知如今安在。
流星曾跟三教九流的混迹,也颇使得几个字,最近学习进度也算不错。魏略亦认为流星很伶俐,记忆力和理解力都很强,就是坐不住。这倒是和傅天略一样的问题。只是当年没人对傅天略下那个狠心,逼他从学习和挨打之中二选一。流星到了伏迦蓝跟前去应答,伏迦蓝对他的学习成果也尚算满意,便笑着招呼他坐下吃果子。那小才便忙端来了一八宝盒,盒内倒是五颜六色的蜜饯果子,看起来都是鲜艳欲滴。流星便笑着说:“这个好好看,我都不舍得吃了。”那小才便说道:“这是小人从小塘镇带来的,原是当地人家家户户都爱做的果子。也是那儿地道的小吃。”流星便问道:“你怎么去了那儿?”小才便说:“原是去硐子谷办事,顺路也往小塘镇去一趟,听说那儿是傅郎的家乡,便为他带点子家乡特产,也算是给他聊表点心意。”
流星一听,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却说道:“那你去给了他没有?”小才便说:“给是给了,但他好像不太爱吃的样子。也仿佛不识得。”流星却笑了,说:“我就说嘛!我看你是搞错了,傅郎怎么会是小塘镇的人氏呢?就算是,也不会是在那儿长大的。”小才和伏迦蓝听了都觉得很讶异,却说道:“何出此言?”小才却又笑道:“难道是因为他的口音么?这倒不值得稀奇,小人也不是本地人,可是官话还是能说一样的好,这原是皇宫里当奴婢人人都要掌握的本领。”流星却摇头说道:“不是这个,是他……他和我不一样,和你也不一样,你不觉得么?”小才闻言一愣,却想不出来,只说:“这……难道您和小人还有什么共同之处?而这共同之处竟是傅郎不具备的?”那流星点头,又说:“傅郎和我们不一样,他啊,没挨过饿!”那小才闻言一愣,无话可说。
流星一脸认真地说:“小塘镇是最近才好起来的,之前么都是穷得很的,一年到头没吃得两碗白米饭的地儿。你看傅郎,他是没米吃的人么?他吃蛋羹加白糖——多奢侈呀,这也罢了,还要把蛋白倒掉,只吃蛋黄,加的白糖多一勺、少一勺都不爱吃,都要倒掉的。”小才闻言却笑道:“这也不奇怪呀,咱们皇城里多的是出身穷苦的大太监过得奢侈。”流星却说道:“他们是以一种摆阔的态度做摆阔的事,但傅郎就是特别自然。我自己就是从小饿大的,饿大的人对食物的态度跟富家子是不一样的。我现在也每天在枕头底下揣倆大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