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里空了一个小庵堂给迦蓝。小庵堂如今敞着门,门外有几个小沙弥在说笑。傅幽人定睛一看,这几个沙弥就是以前侍奉伏骄男的童子,不过是随伏骄男一起剃了头了。傅幽人又想:“这些庸脂俗粉还是留着头发好看多了。”倒是伏骄男,有没有头发都是那么好看,颜值就是硬道理。
沙弥见了傅幽人,便说道:“公公,走错了吧?”一个男人,一般来说要生育过才能被称“公公”,这太监倒很方便,年纪轻轻就能被这么称呼了。只是这称呼听起来让傅幽人觉得很不愉快,傅幽人却仍笑盈盈的,只说:“哦,是这样的。傅某是来求见迦蓝宗主的。”那小沙弥听了,便不说话了,继续和同伴玩游戏。那傅幽人又笑道:“还请小师父通传一声。”那小沙弥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说道:“门是敞着的,你要见宗主,宗主是听得到的,他又不回答,想必是不想见你。你还赖着做什么?”傅幽人被呛了个哑口无言,只暗道,这迦蓝宗主越发的沉稳内敛,可他身边的人却是这样的说话,看来迦蓝心里的那个骄男未死。念及此,傅幽人心情反而轻松了不少。
这沙弥如此说着,那伏迦蓝在门内也免不得笑了,只隔着窗问道:“我对弟子管教不严,他们都不懂礼数。还望勿怪。请问是哪位公公?”傅幽人未见了他,只听了他的声音隔着窗纱传来,就觉得恍惚,似跌入温柔的湖水,然而那一声“公公”,又像水鬼一样抓住他窒息着往下沉。浑身发着冷,傅幽人忽然醒了过来,又垂着头答道:“迦蓝将军这么说倒是折煞小人了。小人原是掌印的傅幽人。”伏迦蓝一听,只道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不可怠慢了,便笑道:“原来是傅公公,快请进。”
傅幽人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抖了抖袖子,又稍微拨了一下鬓发,方迈着端端正正的步子进了满室馨香的庵堂。这堂内点着的仍是那熟悉的香,钻进鼻子,使他鼻头发酸。迦蓝平常在屋内就穿个单衣,如同现代大叔在家只爱穿裤衩,只是这样见客不雅,那迦蓝便隔着帘子见他。傅幽人只和他说道:“陛下说了,这神庙内没有个像样的院子,既然迦蓝将军喜欢清静的,不如把东边上的既望园空出来,给您来居住。那儿倒是清幽雅致,又远离人烟的,很适合宗主修炼。”
“圣上如此怜恤,迦蓝感激不尽。”迦蓝的声线是柔和的,但却不具一丝感情。
傅幽人忍不住问道:“圣上听闻,迦蓝宗主在冬府曾经遇劫,不知道可有受伤,或是遭到什么……”迦蓝一笑,答道:“皇上垂怜,迦蓝感激不尽。迦蓝一切安好,请皇上宽心。”傅幽人又压抑着关切之情,继续寒暄了两句,只是迦蓝的应答虽然客气,语气里却满是冷冰冰的陌生。这不是傅幽人所熟悉的伏骄男。然而,他也不是伏骄男所熟悉的傅天略。伏骄男死而复生,成了伏迦蓝,而傅天略也是负罪自焚,脱胎换骨,成了傅幽人。他们原也不是本来的那个人了。
有念及此,傅幽人心中怆然,便黯然告退了。那迦蓝见傅幽人走了,方松了口气。那沙弥进了屋,见迦蓝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只说道:“这太监大晚上的还问长问短的,真是惹人烦啊。”那迦蓝却笑道:“你也忒无礼了。咱们和这太监虽然不是一路人,但面子还是要给的。”沙弥只低头答应了。
虽然他是大太监,但他和小太监是一样的,该当差的时候就要值班。尚幸当年还没发明打卡制度,故他还是可以懒怠些的。不过就算是打卡又怎样,管考勤的还是他的下属。他到了内廷逛了一圈,那值班太监看见他,忙站了起来,弯着腰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问道:“小人就在这儿坐着,忽然看见有星光,闻见有花香,便想是吉兆,果然是有贵人要来呢!”说着,这太监便斟茶递水拉凳子的,好不殷勤。
傅幽人斜眼看这个小太监,只见他身量未足,和刚刚那个口没遮拦的小沙弥一样年纪,又是一样的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然而为人处世十分不同,可见佛寺和宫廷终究是大相径庭的。想到此处,傅幽人有些叹息,又不由得问道:“你倒很乖巧,只是脸生得很。”这小太监笑着答道:“回傅郎的话,奴的贱名是小才。”傅幽人不喜欢别人叫他“公公”“太监”,故内廷有眼色的都知道叫他“傅郎”“傅大人”等称谓。傅幽人看了这小才一眼,又翻了一下桌上的记事本,只道:“这儿写着,今日该是吕太监值班的,他怎么不在?”小才答道:“吕师父身体不爽,回去躺了一下,小才便帮忙看着些灯火,干着些粗活。他略躺一躺,便要回来的了。”傅幽人翻看了一下值班记事,见这些页面上十之八九都是一样的字迹,这字迹分明和今日的记录是一样的,想必这小才都在帮老油条们顶夜班。
那傅幽人心里有了数,但也不说什么。小才看着傅幽人的行动,也知道傅幽人心里有数,更不会说什么了,只嘴上一味为那些老油条们说好话,做个乖巧懂事的样子。傅幽人躺回椅背上,小才已吹好了茶,又捧到傅幽人跟前,笑道:“这茶刚好的八分暖,傅郎可以饮用了。”傅幽人接过了茶水,吃了一口,说道:“这茶倒很好,你小子哪儿弄来的?”那小才便道:“这哪能是小人的茶呢?如此好的茶叶,是内廷监大人茶罐里的,小人见是傅郎来了,才借花敬佛偷取一点,想必内廷监知道是大人喝的,还得到大人的夸奖,必然十分欣喜,指望他他不但不怪罪小人,还嘉奖小人才好。”傅幽人听了他的话,不觉一笑。那小才又取了桌上的果子,吹开了果屑,半跪着要给傅幽人递。傅幽人也觉得肉麻,只道:“好了,好了,你这是做什么?你我都是奴人,不必这般伺候。”那小才笑道:“不是这样,小人不要脸说一句,小人长得高,弯着腰递送还不如这样蹲着舒服。”傅幽人听了,又不自觉一笑。那小才又道:“大晚上了,傅郎前来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傅幽人便道:“我过来,不过是白问一句,那既望园收拾的如何了?什么时候能让迦蓝将军住进去?”
这既望园让迦蓝住是今晚才下的令,如今傅幽人就来问的,这根本是肯定绝对必须未办的。傅幽人来问,也不是问结果,只是施加一点压力,让内廷这帮小人记住上心,不要敷衍了事而已。小才自然明白,笑着回道:“已经在办了。只是差事上还没分配,这既望园嘛,奴以往在那边上劳作过,倒是十分熟悉的。”傅幽人听见,望着小才尖尖的下巴圆圆的酒窝,忽然觉得有点可爱,便笑道:“那就交给你来办,你能成么?”小才大喜过望,忙磕头答道:“小才虽然不才,但是大人交代的差事,那是一定会办好的。”傅幽人点了点头,说道:“我可看着的。”小才便磕头道:“自然,奴更是看得牢牢的,不必大人费一点心。”傅幽人方点头,让他起来,又寒暄了两句方离去了。
傅幽人耽搁了一番,又往春恩殿去了。这夜春恩殿静静的,那皇帝并无召嫔妃侍寝,众人便默认又是傅幽人这个小妖精独占隆恩。傅幽人也觉得头痛,只觉得自己还真的要跪着劝皇上雨露均沾了。
春恩殿的床比较宽敞,装修也是温馨暖和的风格,比较讨小皇帝的喜欢。不仅如此,在寝宫值班,傅幽人要坐地板,但在春恩殿“侍奉”,傅幽人就能睡暖阁,因此轮到傅幽人值夜的时候,双方都很默契地往春恩殿去。
傅幽人进了殿内,那殿内静悄悄的,只见皇帝换上了睡衣,在床上斜躺着,手里拿着一本史书。这吓得傅幽人差点站不稳,皇帝居然读史书!放着春恩殿那么多侍寝攻略不看,皇帝读史书!
皇帝见傅幽人来了,便问道:“你刚去完神庙了?伏家两人怎么样了?”傅幽人便答道:“都很好。”皇帝便不说话。傅幽人却笑道:“皇上在读什么有趣的故事呢?”皇帝便惆怅地答道:“我在看男宠传。”傅幽人听了,吓得一个打跌。在他眼中,皇帝是个大直男,怎么突然就读起这个来了?
那皇帝幽幽说道:“朕好像喜欢男人了。”傅幽人听了,也吓得脸色发白,只道:“皇上……皇上说胡话罢?”他又想起皇帝在宴会上的表现,不觉冷汗直冒,只道:“难道是伏家的……?”皇帝便点了点头,说:“也怪他长得太好看了。朕也忍不住爱他!”傅幽人暗自祈祷了一番,又说:“嗯……皇上对迦蓝圣宗倒是恩遇有加的,且看着他总像是有话说不出的样子。”皇帝闻言,一叹,道:“唉,这迦蓝圣宗……他长得……实在是,朕也不知道怎么说,他这样一张脸儿,也不怪伏圣后和太后争着抢他回宫的。朕看着他,也是忍不住对他有求必应。”听了这话,傅幽人简直要昏厥,双腿发软,双眼发直。那皇帝却并未察觉到傅幽人的不妥,只自顾自说道:“只是伏鸳鸯才是真绝色。”
傅幽人快跌入冰窖的一个身体又瞬间回暖了,只想抱怨皇帝说话别这么大喘气的。那傅幽人拿袖子擦了擦额头,才发现自己已流了许多冷汗。那皇帝却道:“这伏鸳鸯呀,长得好美,怪不得先帝喜欢伏后的。迦蓝嘛,长得有七八分先帝的模样,礼堂里还挂着先帝年轻时的画像,和那迦蓝好相似,无怪圣后和太后喜欢看他。”傅幽人听了他说骄男和先帝相似,方一时明白了,为何座上老臣们都说“伏鸳鸯像伏圣后”,但说到伏迦蓝时,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原来是迦蓝酷似先帝,老臣虽然看得出来,但是不敢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