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云浮在乌黑的夜空,遮住半边月,故月色不是十分光亮,但仍是温柔的,透过帘帐,仍照着伏依依一张灰白的俏脸。待她缓缓睁开眼时,房间的血腥味儿已去了大半,这内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丝毫不见白天时的混乱,但对伏依依而言,肮脏和罪恶依旧在——因为太后仍然坐着。这皇太后倚在窗边,发着愣看着天际,露出当初怀孕时那柔善、期盼的神色。然而,听见了伏依依干咳的两声,皇太后脸上又端庄冷漠起来,她将目光移到伏圣后的脸上,脸上忽而露出虚假的笑容,柔着嗓音说:“依依,你醒了?”这声“依依”听得伏依依鸡皮疙瘩掉满地,她强自振作,回敬一个假笑,说道:“谢太后的关心,如今国事这样的繁重,还担忧着我这卑微之身。”皇太后笑道:“没什么,本宫只是看你辛苦,心中不忍。孩子嘛,总归是个麻烦。你如今是神圣皇后,地位超然,还带个孩子,实在不妥。”伏依依闻言,脸色更加惨白:“难道你们又要使我骨头分离?”皇太后对此番的胜利颇为骄傲,盯着落魄如此的伏圣后,忍不住扯掉温柔的假面具,露出高傲冷酷的脸孔来,正色道:“你是圣女,本不该有什么‘骨肉’!然而天家宽容,纵容得你一错再错,实在使人难以原谅。如今诞下孽子,已经是最后的优容了。你别得寸进尺才好。否则连你自己也保不住!”
伏依依见她不遮掩了,也口没遮拦起来,只冷笑道:“在忍惟被你害死之后,我就已经保不住了!没了神圣将军保护的神圣皇后如何不是你手心的一只蚂蚁呢?你不过是太过刻薄小气了,连个痛快也不舍得给我,偏要糟蹋、折磨我罢了。”皇太后并不否认这个说法,只是她又阴恻恻地笑了,缓缓地站了起来,优雅地挺直背离去。她的背影消失了,但还能听见庭院间回荡着“太后摆驾”的吆喝。
伏忍惟戎马半生,自认是个英雄,最终死在了一把小小的匕首下。这匕首不算锋利,只是刀锋上所淬的毒十分厉害,见血封喉——这也让伏忍惟没遭多少罪就去了。他不抗拒死在军中,但却不愿意死在自己人手里。到底是事与愿违。太后点兵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他的死法。
京中尚冻死不少平民,冬府自不必说。清晨的风吹过枝头,发出瑟瑟的风声,将士们一身裹素,抬头看着这凛冽的天时使树枝变琼枝。他们劈下树枝,堆成高高的柴堆,用以焚烧神圣将军的尸体。
孙副将走了出来,一张大男人的老脸用力地皱起,呈现悲哀的表情。他手里拎着一个人头,递到柴堆旁的一个少年跟前。这少年大概不会超过十六岁,长相几分像伏忍惟,但眉目秀美甚于伏忍惟千万倍,颇有那伏依依的颜色,可惜是个男子,不然大概就是倾城美女了。孙副将对他说道:“好孩子,刺杀神圣将军的凶手的人头在此,也算可告慰令尊的在天之灵了!”说着,孙副将碍于挤不出眼泪,只好又干嚎起来。
这少年名叫伏鸳鸯,是伏忍惟的私生子。也有人说这也是伏依依做藩王妃时与他人私通所生的孩子,只是归在了伏忍惟名下,然而谁知道呢?伏鸳鸯淡淡地看了孙副将一眼,又将目光移到站在柴堆旁的迦蓝圣宗身上。这迦蓝圣宗日前与伏忍惟烧黄纸结拜了,将士们都认可迦蓝是伏忍惟的好兄弟。
这迦蓝圣宗默默站在风里,一动不动,好像是不太怕冷的样子,虽说是个读经的僧侣,穿得比热血的将士还单薄许多,更显得体态颀长,皮肤的颜色比雪还透明,眸子比伏鸳鸯臂膀上绑着的黑布还漆黑,那容颜像是神像托生一般,使人见之忘俗,比起精致的伏鸳鸯,又是另外一样的风采。几个将领又站了出来,说道:“如今战乱,既然凶手已经伏法了,咱们还是得从大局着想啊!群龙无首,只会被歹徒乘虚而入,以我看来,还是应该让孙副将先担当将军的职位才对。”这话说完,众人纷纷同意。却也有胆大的副将站出来,冷哼道:“我看还很蹊跷,这凶手还没供出幕后主谋就死了?”又有军官站出来,附和道:“可不是?且何必急着推举孙副将呢?孙副将是皇太后的爱将,祁国公的密友,不必咱们推举,不用多久,朝廷自然就下旨擢升他吧!”这军中多有敬爱伏忍惟的士兵,听了这些话,也禁不住骚动起来。
不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伏鸳鸯身上,不管他是伏忍惟的还是伏依依的儿子,总是伏忍惟生前一直培养着的接班人,故大家都在等伏鸳鸯表态。在伏忍惟死后,伏鸳鸯一直十分沉默,直至现在,他才不得不开口,缓缓说道:“事急从权,我们如果自己先互相猜忌,如何对抗外敌?还是当以大局为重,在朝廷旨意下达之前让孙副将当将军,下官没有异议。”这话说完,那些伏忍惟的亲信气得几乎原地爆炸,但也只能够默默爆炸,憋着一口气差点憋死过去。孙副将倒是乐得忍不住笑了,忽然发现在这个场合笑是不礼貌的,忙皱起脸来,又忙对迦蓝说:“请圣宗主持丧仪。”这迦蓝是个冒牌货,真正懂各种教宗繁文缛节的圣宗大人已经死了,如今这貌若天神的迦蓝其实是那个劫后重生的伏骄男。他又怎么知道如何主持丧仪呢?只是他仍仗着一张美丽的脸和自带的气质,按照自己的理解走了一遍流程,在场的大老粗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丧礼完了,没过几天,那儿又架起了柴堆,将士们也没什么表情。几个副将簇拥下,伏鸳鸯拿着一个人头,递到孙副将亲信的眼前。那伏鸳鸯脸上仍带着少年的稚气,但语音却颇为冷冽,只说:“刺杀孙将的刺客人头在此,也暂可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了。”孙副将的亲信们被噎得说不出话。伏迦蓝又莫名其妙地走了一遍流程,而且这次伏迦蓝的心也不太诚,比起来,上次他还是真实地伤心的。
伏鸳鸯走完了流程,伏家的亲信便道:“想起来,上次大家都同意事急从权,先让孙副将担当将军,如今也该让伏鸳鸯做将军才是呢。”如今孙副将已经被杀了,军中又多是伏家将,孙副将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点头称是。
皇太后听说了伏鸳鸯的事,也是气得不得了,惊叹伏家的人战斗力个顶个的强,难道真的有神佛加持?那祁国公听说此事,也觉得十分麻烦。原来祁国公想伏忍惟死了,他自己也可以横着走了,没想到又来了个麻烦精。他也早听说过“鸳鸯少爷”的名号,只道是个少年子弟,不想年纪轻轻就这么有魄力,也是低估他了。
柳祁想了半天,只对皇太后说道:“如今看来,只要想办法不让伏鸳鸯坐大才好。”皇太后说道:“如今谁不知道这个理?只是他要是平了乱回来,难道不封赏他?”柳祁便道:“伏忍惟手里的兵太多了,如果都让伏鸳鸯继承了,那可不妙。趁着他们还没稳固,将伏忍惟的兵分编出去才好。”皇太后不是不想分编伏忍惟的兵马,只是分了出去,又怕入了柳祁的口袋。皇太后忌惮伏家,也不见得就不提防柳家了。
这边乱闹不了多久,就平复下来了。又到了论功行赏的时节,皇太后忌惮伏鸳鸯与柳祁,这在傅幽人的意料之内,出乎傅幽人意料的是皇帝的态度。小皇帝一边撸着猫,一边对傅幽人说道:“傅郎啊,你说怎么办?朕觉得不可以让伏鸳鸯继承‘神圣将军’。”傅幽人很是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呢?”那皇帝却认为这是一道送分题,原来皇帝当年跟先帝实习,先帝经常考他一道三角定理,答不对是要打死的,因此皇帝至今记得:“这个很重要!先帝画的重点,黄家、伏家、柳家的家主要三角齐全,平起平坐。现在黄家的国舅爷去了,还没来得及推个人出来做相爷呢!所以伏家也不能有人出来做神圣将军的。”傅幽人没想到皇帝还懂得帝皇的制衡权术,也有些吃惊,只是过了半会儿,又说:“可是如果皇帝不封神圣将军,那这三家就剩柳祁公一家独大了?”皇帝死记硬背着三角定理,却没想到这一茬,一听也觉得醍醐灌顶,忙拍着大腿说:“是也!是也!还好有傅郎提醒我!”
傅幽人感觉以皇帝的智力,先帝能把他教导至此,也是尽力了。不过先帝宁愿让黄氏的傻白甜继子做皇帝,也不让熊妃的孩儿登位,也看得出皇帝对柳、黄、伏三家平权传统的承认度。傅幽人想了想,说道:“伏鸳鸯还没成人呢,咱们可以封他为圣子,入宫修行、为国祈福啊。”皇帝听了,赞赏不绝,说道:“傅郎好聪明,和太后想到一块儿去了。”听了这话,傅幽人只觉得冒冷汗,只道:“奴不敢,请圣上千万别将奴和尊贵的太后相提并论。”皇帝笑道:“我懂的,这儿就你我两人,有什么不好说的?但是咱们还没想到这个神圣将军的爵位怎么办,难道就空着么?”傅幽人答道:“也不用这么麻烦,那伏忍惟不是和迦蓝结拜了么?迦蓝是圣宗,他的存在让不少冬府乱民及雪人族倒戈归降,正可以以此为凭,反而封迦蓝为神圣将军。反正迦蓝根本不是伏家血脉,又没有兵,只是个和尚罢了,给他个将军的名头也没什么害处。”皇帝一听,拍案叫绝,说道:“傅郎果然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