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居安今天听了太多,一时消化不了,直接影响了晚上的睡眠。
在不知翻了第几个身之后,林居安终于放弃了强迫自己入睡的想法。他身体平躺,睁开眼睛直直的望着漆黑的帐顶发呆。
林居安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江南,他长于书香门第,衣食优渥,对战争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就连阢真人也多是存在于娟姐姐每晚哄他睡觉的故事中。那里面的阢真人个个身高丈余,红发绿眼,头大如斗,体壮如牛。他们见人就吃,尤其爱吃不听话的小孩。多亏娟姐姐如此不靠谱的启蒙,林居安幼时一直以为阢真人只是山海经里的怪物罢了。
就算后来到了嵘王府,阢真来犯也就是小太监们平时闲聊打发时间的谈资。张勇就特别爱拉着他扯这些,他经常煞有介事的跑来向林居安宣扬阢真人的“光辉事迹”。
“你知道了么,阢真人又来了,听说有好几万人呢!他们屠了咱们好几座城,听说血流了十里,还冲塌了一面城墙呢……”
林居安从没出过王府,所以也没什么见识,但是他有常识。他没费什么脑子就知道张勇简直扯到了天边儿去。就冲那两个“听说”,他的话也没什么可信度。
总之,对于十九岁前的林居安来说,阢真人的残暴只存在于传说中,并未给他带来过什么切肤之痛。而相反,屠了他满门的却是挽救汉人于水火的开国皇帝。林居安是个俗人,即便他有一个誉满天下的鸿儒老爹,即便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他还是不能免俗。当国仇家恨交织在一起时,人没得选,也就没什么矛盾。可若是国仇和家恨相冲突呢?能忘小我顾大家的都是志士仁人。可他林居安不是。那时,于他而言,国仇还没有家恨来得重要。所以即便他被嵘王铁骑出征的气势所震撼,却仍旧打算借着解旌阳之围的名义逃跑。
直到那天晚上,林居安亲眼见证了大显的男儿如何身陷死地,却面无惧色,任冷铁卷刃,依然奋勇拼杀。林居安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阢真人的屠刀下,第一次生出了要同生共死的念头,还有那不破阢真誓不还的豪气,却是为了这个杀他全家的大显王朝。
可这时赞木坤来了,把自己全身的伤口都翻给他看,想要叫他手下留情。尽管知道他是穆图耶的孙子,尽管知道他动机不纯,尽管阢真刚刚屠戮了他们一千同胞。可林居安,作为一个人,他动容了。他真想唾弃自己的虚仁假义。
他一遍遍的回想着赞木坤白天对他说过的话,还有那些挖草根儿的孩子。现在阢真早已不是当年逐鹿中原的阢真,他们是一只伤痕累累还断了半只爪子的狼。这只狼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囚笼里,总想用那只好的爪子把笼子捣烂逃出来。
把这只狼杀死最好,可若是暂时杀不死呢?若是把这只狼放出来,给他吃喝,当狗一般驯养呢?把他和一群狗放到一起时间久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也是一只狗了?若还是野性难驯,便时刻拎一个大棒在手里,待他露出伤人之相时就给他一棒,管叫他听话。
狼真的可以变成狗么?大显的边境问题真的能就这么被他的狼狗理论给解决么?
林居安不知道,他的问题更多了,可他居然还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林居安终于见到了多罕,在返回归阳关的前一天晚上。
不知世子和多罕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多罕决定放了他们,还会派一队骑兵护送他们回到归阳关。临行前,多罕在专门的宫帐内设宴为他们践行。
多罕坐于上首,他头戴栖鹰冠,身着赤金色曳撒服,衣服上绣着他们的图腾“苍狼白鹿”。多罕看相貌应当已过四十,两只锐眼却时时刻刻都在闪着精光。如果把“野心家”这三个字实体化的话,那应该多罕的模样。世子和林居安坐于多罕右手边,他们对面则是阢真的贵族们,赞木坤也在其中,不过他坐在了最远处。赞木坤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坐在那里,并不参与多罕和世子笑里藏刀的寒暄,只是偶尔微笑着附和一两句。多罕的汉话说的就比赞木坤差多了,他的声音粗犷厚重,说出来的话音曲却折悠扬,宛如大汉唱歌一般,说不出的违和。
两个恨不得把对方扒皮抽血的人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里推杯换盏呢?
林居安听着费劲,所幸便不听了。他看着身前矮桌上的美酒烤肉,心里不禁感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果然哪里都有,只不过这里的人写不出这样形象的诗句罢了。林居安正感叹着,忽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人唱了出来。
“中原果然人杰地灵,世子自不必说,这位林居安副将也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多罕笑着看向林居安道。
林居安怀疑这位玛主是不是只会用这两个成语来称赞别人,他刚刚好像听见多罕还这么夸过世子来着。林居安正要说话,却听得多罕话音一转。
“不过我们阢真的女人可不喜欢这样肤白面嫩男子,只有能征善战的阢真汉子才能驯服我们彪悍的姑娘们!大家说是不是啊?”多罕虽是问大家,眼睛盯着的却是林居安。
在座的阢真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林居安自然不肯受这等羞辱,但也做不出掀桌子的事儿。他笑了笑,看着多罕道:“我虽不受阢真女儿待见,但我大显的姑娘小姐却喜欢的紧。大显和阢真各有所爱,这样岂不正好?但倘若谁生了觊觎之心,想跑到别人家去抢男人,那必然得一顿棍棒打出去才行。玛主,您说呢?”
多罕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他哼了一声,将酒杯拍在桌子上,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世子这时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大帐内格外清晰。他看着手中的酒杯道:“这酒入口干爽,虽微有苦味,但醇馥幽郁,余韵悠长,甚是好喝。明日离开时,玛主送我一坛可好?”
多罕云收雨霁,笑道:“世子果然识货。此酒名为’夜留香’……”
林居安被扔到了一边,帐内的快活气氛再次被点燃。接下来的对话他不再感兴趣,直到多罕大笑着说道:
“那我便预祝嵘王早日南下!事成之后,还请世子莫要忘了你我今日之约!”
作者有话要说: 小林在塑三观的路上遇到了赞木坤这个搅屎棍。。。。
☆、第九章
多罕大概是怕他们到时杀个回马枪,林居安和世子回归阳的前半程上都是蒙着眼的。
其实多罕此举纯属多虑了。且不说大显根本无法短集结大量兵力深入敌穴,就冲皇上和嵘王相互猜忌的态势看,就算多罕让他们明明白白的回去,嵘王也必定认为此举有诈,不敢轻举妄动。
大概走了半天,他们头上的黑布才被解了下来。此时日头已然西坠,他们身处茫茫大漠,举目四望,除了他们两个和护送的二百阢真骑兵外,再没有一个人影。
为了能在入夜前赶到归阳关,林居安和世子解下黑布后,便开始纵马向南狂奔。可奇怪的是,护送他们的骑兵并没有就此打道回府,而是跟着他们一路南行。莫非这些阢真人也知道汉人的礼仪,要送佛送到西?
林居安的疑惑很快就解开了。阢真人与他们同行至归阳关外约五十里处,才终于打马转向东南,与他们分道扬镳。而他们去的是旌阳城方向。
林居安“吁”的一声停住了马,他盯着阢真人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世子也停下了,他调转马头来到林居安身旁道:“邢阳和旌阳,这就是朝廷开出的价码。”说完,便纵马向归阳关去了。
阢真人名义上是护送他们,其实人家回的是自己的地盘儿。多罕定是故意这样做来恶心他们的。林居安最后望了一眼旌阳的方向,一鞭抽在马屁股上,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归阳关的时候,一轮圆月已悬在了夜空中。月光昏黄,还有风声凄凄作响。年初一千铁骑浩浩荡荡的出了城,而十五月圆之夜归来的却只有两个孤独的身影。林居安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这凄厉的北风给开了一个大洞,大风呼呼的朝里面灌去,吹得他整个人都冰冷到麻木了。
城楼上站岗的士兵看到下面有人影,便举过火把来,问道:“城下何人?”
林居安高声道:“快开城门,世子回来了!”
那兵士听到林居安的话也并不为所动,仍旧举着火仔细打量着他二人,想是瞅见了林居安身上的皮袍子。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喊道:“等着,我去请总兵大人过来。”
很快胡志高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城楼上,他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世子的模样,便立刻道:“快开城门!”
首先冲出来的是沈亭。他果然摆脱了阢真人的追击。
城门半开,沈亭就大步跑了出来。他冲到世子马下,便立刻跪倒在地:“属下未能及时将援军带到,害得世子受辱,臣万死难辞其咎!”
沈亭话音刚落,胡志高也冲上前来请罪。他这一跪,后面跟着的士兵也都呼啦啦一齐跪了下去。
林居安和世子翻身下马,世子道:“当初是我一意孤行,大家何罪之有。都起来吧!”说着便上前将他二人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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