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居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赞木坤看着远方,继续道:“林公子若没事的话,可否陪我走一走?”说毕,不等林居安回答,便径自朝前走去。
林居安思考了一瞬,最终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赞木坤走得很慢,不知是顾及着林居安伤势初愈,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要散步而已。
“正如你们汉人把炎河称作母亲一样,我们也把喀山当作我们的父亲。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从喀山上走下来,来到山脚下不断生息繁衍,渐渐便有了阢真部落。我们渴了就喝天河的水,饿了便去杀放牧的牛羊。这里草肥水美,是我们阢真人的家乡,是每个阢真人死后都想埋骨的地方。在喀山下,我们阢真人有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虔诚的供奉我们的神灵,庆祝着一年一度的降灵节。可随着阢真部落的壮大,我们不再满足于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我们想要更多的草原,放牧更多的牛羊。这样的渴望驱使着我们进入了中原,来到了你们的家乡。”
说到这里,赞木坤停住了脚步,他转身看着林居安,道:“我此番话,并非要与林公子讨论过去事情的是非对错,也不想去美化大阢对汉人的残暴统治。我只是想说,阢真人虽然不像汉人那般饱读诗书,敬奉孔孟之道,可你们汉人口中的“蛮夷”也有着令他们骄傲的历史和文化传承。他们和你们一样,只是想活的更好一些,却选择了错误的方法。”
此时若换成了其他任何一个汉人,听到赞木坤对大阢过去六十八年来对汉人牧羊一般的统治如此轻描淡写,肯定都会对他破口大骂。但林居安听着听着,却忽然有点儿明白了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了。
他们终于来到了白雪覆盖的山脚下。林居安刚才在远处看到的身影原来是几个妇人领着一堆孩子在地上刨些什么。他们见到赞木坤,纷纷站起身来行礼。赞木坤点点头,这些人便又蹲下继续手里的活计。
“你看他们,在从牛羊嘴里抢吃的。”赞木坤指着一个孩子身上挎的篮子道。
林居安仔细一看,篮子里竟然是一小把草根。那孩子双手冻得通红,手指上满是泥,却依然还在雪地里翻找着。终于,他挖到了一把粗一些的,便开心地拉着母亲笑。
“我们在这里只会放牧,也只能放牧。但不久前的那场大雪冻死了太多的牛羊,他们吃完了冻死的牛羊,再没有别的可吃了。没有吃的,便只能去抢;抢不来,就只能吃草。等草根也吃完了,便只有饿死了。”赞木坤平静道。
林居安摇头:“但这并不能成为阢真人到大显烧杀抢掠的理由。”
赞木坤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若是有别的选择,谁愿意拿命去搏。”他指着这些妇人孩童道:“他们的丈夫,父亲都是死在了大显军队的手中。若是能和平的换来食物,谁想去送死呢?”
赞木坤紧盯着林居安的眼睛道:“林公子,你说呢?”
林居安无法忽视赞木坤眼神中的期待,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只是一介布衣,是战是和,都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再者,汉人猪狗不如的生活才结束了三十多年,一提到阢真人,便恨不得扒其皮饮其血。若非力有不逮,大显定要把阢真人赶尽杀绝不可。六十多年的仇恨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放下的。这似乎是个死结,无人能解。不论赞木坤出于何种原因来找他,林居安都要让他失望了。
等不到林居安的回应,赞木坤面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波澜不惊,转身道:“林公子,大显的世子来找你了。”
林居安回头,见世子正远远地站在一顶帐篷外,不知在那儿看了他们多久。
待他们走近,赞木坤向世子点头行礼后便离开了,林居安也拱手拜见世子。
世子看着他道:“身体可大好了?”
林居安道:“已经没有大碍了。多谢世子关心。”
世子道:“那便好。你身体刚好,不要在外面站太久。”说完,便往林居安住的帐篷走去。
二人进了帐篷,也不等林居安让座,世子便径自走到了原来的软垫上坐下。林居安见状,只得坐在矮榻上。自那日林居安说破身份后,便一直拿不准世子的态度。世子好像并不想杀他,但世子会把他带回王府还是会放了他?林居安一时思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世子也不似要开口的样子,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终于,林居安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端与世子后,便回身坐下道:“世子,那晚还有别人活下来么?”
林居安自从那日醒来灌了一壶羊奶后,接下来几天,茶壶里就都换成了水。也不知是不是阢真人终于发觉羊奶太过珍贵,不能便宜了他这个汉人。不过这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世子接过茶杯,也并不喝水,只是放在手中把玩。他低头盯着荡漾的水波道:“只有你我二人。”
果然。虽然林居安心里已有所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结果时,仍觉得心如刀割,还是生了锈的钝刀子。那是近一千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就这样浴血拼杀后绝望地死在了那个只有月亮的晚上。他不记得那些人的长相,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姓名,但他知道他们也曾是别人的父亲,儿子,丈夫和兄弟。他们的父母妻儿还在热切的盼望着自己的亲人得胜归来,或许还在为他们准备过冬的寒衣,却不知这些喊着“虽死无惧”的铮铮男儿已经变成了只能被风沙掩埋的枯骨。
林居安使劲儿眨了眨眼,嗓音略有些嘶哑:“那世子可知是谁,是谁出卖了我们?”
世子呵地冷笑一声,抬头看着他:“你可知功高震主的下场?”
☆、第八章
圣祖高皇帝建国后不久,为藩屏江山,便将几个儿子分封到了大显腹里和边塞要地。先皇三子陆定乾获封嵘王,戍守北境。嵘王骁勇善战,治军严明,镇守边境二十余年,先后灭阢真主力三万余人,使其苟安于漠北,未能再有与大显一战之力。
当今朝廷见嵘王在北境日益做大,恐其生不臣之心,几欲削藩不成,遂生了这令人齿寒的法子。朝廷勾结阢真,令其除夕夜进犯邢阳,另一面则暗令旌阳总兵吴有节全力配合。阢真人凭借吴有节给的邢阳城防图,两个时辰便破了城。可怜陈方和一千名守军致死都不知道他们竟是死在了自己人捅过来的刀子上。阢真随后按计划包围旌阳城,假意行调虎离山之计,实则为了引嵘王父子前来。依朝廷的计划,嵘王父子无论谁来都一定要当场诛杀。可多罕也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更何况来的只是个世子,若是将他杀了定会引来嵘王疯狂的报复。于是多罕下令活捉陆靖识,想着两边做买卖,坐收渔翁之利。朝廷还以为自己与狼共舞的步态多么婀娜,没想到竟然被狼打了眼。
“说嵘王狼子野心。呵,若真是如此,那北境现在定是阢真人肆虐,让他大显一刻半刻都离不了我们父子才好!父王在边关出生入死了二十多年,方才保得大显北境无忧。他们看阢真人掀不起大风浪来了,便想着做这卸磨杀驴勾当。天下已定,我固当烹?太便宜了他们!”世子说毕,便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杯烈酒,方一如腹,他脸上便尽显出狂放之态。
林居安本以为不过是边关守将被收买出卖了自己的同胞,没想到这竟是一场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世子道:“世子的意思,竟然是皇上……”
世子嗤笑一声:“哼,陆靖元那个草包可生不出这么胆大包天的想法,定是内阁里哪位’无双的国士’给他出了这么个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啊!这么好的主意,我父王都不敢想,他陆靖元倒是敢做了!诶,我怎么竟有点佩服他了呢?”世子仿佛听见自己说了个笑话一般,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不过林居安可没有一丝想笑的心情。世子这番话带给他的震撼过于大,以至于他都不知该震惊于世子直呼皇上名讳,还是世子竟然骂皇帝草包。
人受到刺激之后的反应不尽相同,有的人慌乱,有的人镇定。林居安属于第三种,他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思绪从官道跑偏了,不知怎么的竟然拐到了一条杂草掩映的羊肠小道上来。林居安在这里遇到了另一个世子,一个不同于之前那般果决、威严、沉默而内敛的世子。这个世子狂放不羁,恃才傲物,喜怒皆形于色。可为何明明是大悲却还偏偏要做那大喜之状呢?让人不知是要陪着他一同哈哈大笑,还是要将他揽进怀里放声痛哭一番。
林居安从榻上站起来,走到世子跟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道:“功高盖主主不疑,位极人臣众不嫉,自古罕有之。世子不要太伤心了。”
世子突然收了笑,站起身来俯视着林居安道:“本世子为何要伤心?我这里正打盹,他偏巧给我送来个枕头,本世子感谢他还来不及呢!”说毕,便把茶杯”啪“的一声拍在矮桌上,转身便要往外走。
世子走到帐子前又停了下来,背对着林居安道:“赞木坤是穆图耶的孙子,你最好不要与他过多往来。”接着,便掀起帐子大步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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