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瑛暗自皱眉。
齐王这分明是在退而求其次,迎合圣意。
上下嘴皮一碰就说加税,加税哪里是那么好加的?自古这都是激起兵变的导火索!
皇帝没有表态,又问卫王:“你也这样看?”
卫王看了齐王一眼,沉吟道:“臣以为,周相与张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东突厥可汗伏念,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与其讨伐,不如联姻。”
联姻,那就是和亲了。
齐王微微眯起眼,随即又敛下目光。
这是卫王头一回在朝堂上没有赞同他的意见。
之前东突厥入侵中原,朝廷里就有人提起和亲的事,只是后来随着战事结束,暂时和平,此事也就搁置下来。
现在卫王却再一次提起这件事。
不少人心想,也就是卫王殿下家中没有适龄的女儿,他才敢这样提议。
上回众议和亲,不少人倾向于贺泰的女儿,因为她拥有高贵血脉,又没有高贵的身份匹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现在,贺泰已经被封为鲁国公,重新起用,皇帝未必肯让自己的亲孙女去和亲。
卫王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提议很容易得罪人,忙补充道:“臣鲁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当抛砖引玉。”
今日不是大朝会,紫宸殿内所坐,皆是六部九卿,有资格参与机要的重臣,这样一件大事,除非皇帝询问,否则谁也不肯轻易发表意见。
偌大的紫宸殿,虽然此时人也不少,却显得分外空旷静寂。
下面的暗潮汹涌,皇帝并未在意。
只要是人,就免不了有自己的小算盘小心思,再正常不过,只要大事上不糊涂,很多时候他不想逼迫太过。
譬如他的两个儿子,齐王和卫王。
丙申逆案发生的时候,京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单是皇子就死了两个,皇弟死了一个,还流放了一个贺泰,现在的齐王和卫王,在当时还小,侥幸没有卷入争斗。
皇帝一度对他们寄予厚望,尤其是齐王,他身上有些先太子的影子,温文儒雅,待人有礼,皇帝曾经觉得,他也许能成为另一个先太子。
齐王主管刑部,任上表现平平,并没有出彩之处,甚至办岔了几件差事,不过刑部本来就不容易出彩,皇帝没有苛求,年轻人能力不足,这些都可以历练,但让皇帝觉得失望的,是前阵子寿宴上献画的事情。
想及此,他的目光缓缓平移,落在人群之中一个不起眼的身影。
“鲁国公,依你之见呢?”
贺泰正在神游物外,冷不防被点了名,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抬头,遥遥跟父亲的目光相接触,又连忙垂首,心跳登时比之前快上数倍,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这段时间他去工部办差,被那一堆堆的差事整得头晕眼花,不知从何处下手。
什么治河的,屯田的,别宫旧了要修缮,得去户部预支多少经费,户部不肯批,双方又要如何扯皮,所有的文书往来,让贺泰见了就头皮发麻。
但发麻归发麻,还的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几个儿子没法陪同他到工部去,这些具体的差事,儿子们也帮不上忙,顶多只能出出大方向的主意,贺泰每日埋首文山,经常觉得自己还真不如回竹山去织草席算了。
都已经十一年没有接触过国政大事,居然一上来就要回答这样的问题,贺泰觉得自己特别命苦。
其他人也很意外,他们都以为鲁国公是来陪坐的,没想到居然会被提问。
齐王不由微微抬头望向正在低头努力思索的兄长,他不认为对方能说出什么像模像样的话来。
“鲁国公,朕在问你话。”刚才风卷残云般的怒意沉淀下去,皇帝又重复了一遍。
“是!”贺泰连忙直起身体,“臣方才在思考陛下的问题。”
皇帝:“那你思考出一个结果了吗?”
贺泰定了定神:“方才周相所言,确是老成持国之理,臣也以为,当是之时,朝廷若不能保证一战即胜,最好就不要轻启战局。”
果然!齐王无声哂笑,他这位兄长,只会拾人牙慧,还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
皇帝也有些失望,正要移开目光,却听贺泰又道:“虽然轻易开战不妥当,但萧豫公然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委实狂妄自大,若不趁早遏制,只怕他会愈加猖狂,所以臣想,是否可以绕过萧豫,另行策略,间接对萧豫进行掣肘。”
皇帝挑眉:“怎么个掣肘法?”
贺泰:“交好西突厥,与之结盟!”
此话一出,人人注目。
连皇帝也怔了一怔,随即冷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东、西突厥,前不久还举兵犯我边疆,可不是你想交好就能交好的!”
贺泰道:“西突厥可敦,乃是前朝真定公主,虽然前朝被我朝所灭,但真定公主自小在中原长大,后来和番远嫁,心中必然思念中原故土,若我朝肯许以优厚条件,她未必不肯帮忙说服摩利可汗,与我朝休兵结盟。”
他越说越流利,到最后,竟是不带磕碰,一气呵成。
许多人露出意外之色,颇有刮目相看的感觉。
皇帝沉默片刻:“这条计策,是你临场想出来的?”
贺泰:“是……是之前在竹山时,听闻萧豫猖狂,突厥势大,臣就想了些办法,都是纸上谈兵,也不知能否用上,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周相,你看呢?”
周瑛沉吟:“鲁国公此言,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处,但其中许多细节,还需要推敲,臣不敢贸然下定论。”
皇帝嗯了一声:“今日议事,就到这里吧。鲁国公留下。”
内侍唱喏,众臣陆续退出,贺泰不知自己为何被单独留下,有些战战兢兢。
待殿中恢复清净,皇帝忽然问:“这个办法,是谁教你的?”
贺泰一惊,冷汗霎时爬满背脊,忙道:“是臣自个儿想的!”
皇帝的声音喜怒不辩:“是吗?”
两个字重逾千斤,直压得贺泰喘不过气来,他实在顶不住这种压力,只能实话实说。
“是、是三郎,贺融,他想出来的法子!”
第二卷 大鹏一日同风起
第29章
贺融?
皇帝一怔。
他对贺泰几个儿子的印象,仅止于那天寿宴上的几面,他们跟着贺泰一起给自己祝寿,在场皇室子弟众多, 孙儿辈都没有单独会面说话的机会, 皇帝只记得长孙贺穆举止沉稳,还有就是曾经因为守城有功, 而被拔擢入禁军的五郎贺湛,听说贺湛在羽林卫里表现不错, 大将军季嵯评价他是个可造之材。
但贺融?
皇帝努力回想:“就是那个……不良于行的贺融?”
贺泰忙道:“正是他!”
皇帝不由微微皱眉。
喜妍厌媸,人之常情,皇帝也是人, 没有谁应该对一个身负残疾的人表现出格外的优渥恩遇。
皇帝想了想:“朕记得, 他的生母,似乎就是在丙申逆案里被处死的?”
贺泰心中一突:“……是,他的生母正是赵氏。”
他不太愿意提及这个女人, 尽管贺泰知道她可能是无辜的,但正是从她屋子里搜出的巫蛊木偶,成为压垮鲁王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恨屋及乌,刚被流放到房州时,贺泰还沉浸在失落与愤懑中,不愿多看这个儿子一眼,但后来,贺融凭借着自己的能力,逐渐为这个家出谋划策,为众人回京劈开了一条路,贺泰虽然对三子还是谈不上特别喜爱,可也昧不下良心说他不好。
想及此,贺泰斟酌着,为贺融说两句好话:“其实当年事发时,三郎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后来去了房州,他也孝悌父亲,友爱兄弟,是个好孩子。”
皇帝:“这个主意,是你问他时,他说的,还是他料到朕会问?”
若是后者,随意揣测君心,必然是个城府深沉的人。
贺泰道:“大郎他们几个,平日闲暇会聚在一块谈天说地,先前提及和亲一事,三郎就说了这个法子。”
“和亲……”皇帝轻声道。
贺泰想起之前他爹让马宏来试探他,想让贺嘉去和亲的事,顿时大气不敢出。
谁知皇帝还是提了起来:“朕记得,你家有个女儿,今年几岁了?”
贺泰结结巴巴:“嘉娘自幼在臣身边长大,跟着臣一道流放竹山,没过过几天的好日子,臣膝下,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没出息!”皇帝斥道,“她只是你的庶女!况和亲乃为国之安宁,岂容你儿女情长!”
贺泰不说话了。
静默片刻,皇帝忽然道:“你的女儿和亲,你便可因功封王,当年失去的那些,朕悉数还给你,如何?”
贺泰失态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看着皇帝。
皇帝见他如置梦中,不由缓下语气,温声道:“你在竹山的表现,朕都看在眼里,你这些年没有白过,没有丢贺氏的脸,朕很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知道,你的弟弟们都封了王,你身为长子,却只是一个鲁国公,委屈你了。朕也知道,这些天,你在工部,诸事不懂,一头雾水,全都要从头学起,又生怕旁人轻看,坠了皇长子的身份,坠了朕的威名,难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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