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酒席,送走张、谭二位,各自歇下之后,宋氏回到屋中,便开始忙着收拾物什。
贺穆回来一看,失笑道:“我们还有两日才启程,明儿一早再收拾也不迟,何必急于一时?”
宋氏嗔道:“我这不是怕落下了东西,先检点检点么?”
贺穆:“我们也没什么家当,几件衣裳而已,不到半日就能收拾好的。”
他见妻子亢奋之余,还有些不安,便拉着她在床头坐下:“京城不是龙潭虎穴,陛下也不是洪水猛兽,不必担心,这几年你陪我吃了不少苦,等回到京城,这才是好日子的开始。”
宋氏绞着衣角,迟疑片刻:“你说咱们去京城之后,皇帝陛下会不会觉得我身份地位配不上你,给你另行婚配?”
贺穆哭笑不得:“我还当你在紧张什么!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陛下虽是九五之尊,也断不会干出拆散他人姻缘的事来。”
宋氏欲言又止,担忧并未因此减少半分。
她的猜测不是毫无缘由,当初宋氏嫁给贺穆时,虽也知晓贺穆身份,但贺家只是被流放至此的庶人,看不到半点回京的希望,甚至随时有可能重新获罪,朝不保夕,所以宋氏的父亲极力反对这桩婚事,还是宋氏一意孤行,父母拗不过她,后来方才答应。
但眼下,贺家不仅能够回京,而且极有可能恢复从前的身份。
在小县城中识文断字,堪为良配的宋氏,到了京城,就什么也不是了。
高兴之余,她不免勾起内心深处的忧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贺穆握住她的手:“放心吧,就算陛下有这个念头,我也会拒绝的。只要有我一日,就有你的一日。”
“夫君……”宋氏心头一甜,却是落下泪来。
贺穆啼笑皆非:“难不成还要我发誓,你才信?”
宋氏忙抓下他的手:“别!”
贺穆揽上她的肩膀,轻轻叹息:“其实你也不用担心太多,我们这一去,还不知前路如何。”
宋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怎么说?”
贺穆:“圣旨里只让父亲回去,是否复爵,恢复身份,去了之后如何安置,却一概没提。说不定回去之后,我们还是一介庶人,在满京城的权贵中抬不起头。”
宋氏抓住贺穆袖子,紧张道:“那可怎么办?”
贺穆拍拍她的手:“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这次能回去,是皆大欢喜,更是好消息,明儿你带着阿歆去跟岳父岳母道个别吧。”
他们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忐忑的不止宋氏,这一夜,贺家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无眠。
两日眨眼就过,到了启程那一日,张韬派人驾了三辆马车过来,一辆给贺家人放行李,一辆坐女眷,还有一辆给贺泰和其他人,考虑很周到。
连贺泰都忍不住私底下与儿子们说:“武威侯打仗了得,为人处事也浑不似武将出身。”
贺秀贺湛不愿坐马车,则与张韬一道在前头骑马。
谭今不必去京城,等新县令来上任交接之后,他就要去房陵赴任。
周翊因辅佐谭今守城有功之故,受张韬举荐表功,也跟着被授予房州市令一职,继续跟在谭今身边。
谭今带着周翊亲自前来送别,连带送了贺泰不少礼物,其中还有些金银铜钱,说得也很动情:“贺郎君与我同住竹山数载,更有患难之谊,此去京师,费钱之处必定颇多,多带一些,也能便宜行事。”
其实在竹山一战之前,两人还真没什么往来,但谭今能说出这番话,贺泰也很感动。
一行人送至郊外亭子,张韬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谭兄请回吧!”
谭今带着竹山县大小官员,朝张韬施礼:“张侯慢走,此去千里之遥,还请多加保重。”
张韬微微颔首,掉转马头,手下将领带着士兵,连同贺家人一道,浩浩荡荡,渐渐远离谭今等人的视线。
周翊见谭今久久未动,打趣道:“使君莫不是想跟着上京?”
谭今扶正头冠,白他一眼:“我只是在替贺郎君的前程担心。”
周翊:“我倒觉得,使君前程,更令人担忧。”
谭今一愣:“为何?”
周翊:“司马匀是走了,但房州大小官吏,可是一个没动,那些人早已形成利益同盟,使君骤然插入其中,岂不如同外人一般,若想有所作为,恐怕还有许多事要做。”
谭今垮了脸:“哎,你这么一说也是,我还不如当回我的竹山县令算了!”
周翊笑道:“辞官一身轻,届时就半点烦心事也没了。”
谭今冷哼一声,甩袖就走:“我要是辞了官,看你还上哪儿找个像我这么胸怀博大,海纳百川,处处容忍你言语无礼的上官!”
真没见过这么自己夸自己的,周翊差点喷笑。
……
这次杨家奉命上京陛见,去的不止一个杨钧,还有杨钧的堂兄杨浩,据说年轻有为,精明能干,是杨家下一任的家主。
杨家有自己的马车随同上京,但杨钧却没有与他们一起,反倒过来和贺家人同行。
“为什么是杨浩去陛见?留下来帮忙的明明是你。”马车内,贺融道,“若你想陛见,我可以请张侯出面,向陛下陈情,陛下若知你才是当初留守的杨家人,想必也更乐意见你。”
杨钧苦笑:“不必了,我知你心意,但如果这么做,我从此在杨家,就只能被孤立了。”
贺融冷笑:“当初谁也不知道留城是否有命在,他们既然想要富贵,就该亲自犯险,让你去冒险,自己却捡现成的果实,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处?”
杨钧心头微暖,旁人都以为贺融少年老成,加上腿脚不便,性情有些沉默,杨钧与他相处日久,自然知道贺三郎并非如此,不过外冷内热,容易为人误解罢了。
他笑道:“说到底,无非他们觉得我不是杨家人,身上没有杨家血脉,我也已经习惯了。这些年我为杨家赚了不少钱,杨家给我庇护,让我立足,这份恩德我已经还了,真正待我有恩的是父亲,我只是不希望父亲为难。倒是你们……父亲在京城为我租下一座宅第,我特地让他选一间大些的宅院,若到了京城,陛下没有赐宅,你就与贺郎君他们先到我那里去落脚吧。”
杨钧考虑得很周全,这些事情没有与贺融说,就已经安排好了。
外面不时有风进来,春日的风并不萧瑟刮脸,相反还伴着若有似无的草木香气。
车帘子随着马车颠簸震动,时而被风吹开半面。
贺融看见两旁萋萋新绿,柳上春归,也看见了天阔云高,飞雁掠虹。
他摩挲着身边竹杖,笑了笑:“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长安,天下之脊,中原龙首。
万里行路,始于足下。
……
十多日的旅程,舟马劳顿,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
江天映日,千树葱茏,碧瓦浮光,明宫绕云。
街衢巷陌,物华琳琅,人相笑语,接踵摩肩。
这就是长安。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梦中想象再多,也描绘不出长安的雄伟。
不同于竹山那等小县城,哪怕是房州治所之房陵,也无法与这座城池相提并论。
鼻间飘过隐隐香风,视线所及,俱是鳞比栉次,高墙青砖。
就连寻常百姓身上穿的衣裳,言谈举止,似乎都比房州人来得精致斯文。
当年离京时,贺僖贺湛等,正是五六岁堪堪懂事的年纪,如贺穆贺秀,也已成为挺拔少年,长安于他们心中,留下了一个模糊巍峨的印象。
这个印象支撑着他们度过了十一载的流放岁月,也承载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印记,然而当他们再次回来,所有人发现,这个地方,比他们回忆里的还要美。
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美。
贺穆几个不由红了眼眶。
“父亲,我们为什么不能跟着张侯他们进去?”年仅十二岁的贺熙不解道,离京那年,他仅仅周岁,这些年都在竹山长大,京城对他而言,同样只是一个充满新鲜感的地方。
朝廷大军归朝,且是大胜而归,宗正寺会有专门的迎接仪式,张韬带着士兵先入城,贺家并杨家的马车则由宗正寺指派的一名官员带路,从另外一个门入内。
贺泰道:“只有皇帝祭祀天地,大军出战或凯旋,方可由明德门进出,我们要走的是延平门。”
这些常识,已经牢牢铭刻在他的脑海,贺泰几乎想也不用想就能解答,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他五味杂陈,酸涩满怀。
马车入城,在宽敞平坦的青石板上辘辘驶过。
杨钧等人与贺家道别之后,马车分道扬镳,杨家在京城有宅子有分铺,无须旁人担心。
“前方就是西市,长安有东西两市,其中又以西市最多奇物,商人自西域带来的香料玛瑙,没有你买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所以又被称为‘金市’。”
贺熙好奇:“那有吃的吗?”
贺泰笑道:“自然有,杏仁糕端出来之后,用刚热好的槐花蜜淋上去,那香气在铺子外头都能闻见。还有鲜笋汤,这个时节的春笋最是鲜嫩,切好之后放在用猪骨头和鸡骨头熬出来的高汤里涮一涮,脆而入味,口齿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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