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风问:“一共死了多少?”
“原本一百七十人,死到只剩五十多。其中有十几人因为比较稳重,早被仇凤清设计引开了,剩下的才是混战之中侥幸不死的。”
孙呈秀忍不住道:“所以,活下来的人里有三四十个都参与过同门相残?他们的罪岂不是比仇凤清的父亲还重,上官掌门又该如何处置他们。”
萧玖道:“他们已经用不着旁人处置了。其中一个突然痛哭流涕,忏悔前半生所作所为,忏悔过后当场自尽,旁边数人跟随,眼看就要酿成满门自尽的大祸。”
孙呈秀倒歉疚起来:“天罚派的前辈当真是……严以律人也严以律己。”
萧玖抬起苍白的左手,用力握紧椅子的扶手:“但我父亲却不想看见满门自尽。他急中生智,站出来说,此刻自尽于事无补,不过是懦夫的逃避。天罚派以前下手狠辣,无非因为不信罪人能够改过自新,只得杀死他们永绝后患,如果能叫人改过自新,岂不是两全其美?刚巧海风寨的余孽还没来得及杀,他们就商定,从此定居在岛上,把海风岛改名为洗心岛,试着教导这群悍匪洗心革面,若数十年后成效显著,可以著书立说方便后人参照。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还把那二十七人的尸体运回永平府,悄悄弃置荒野,让外人以为天罚派是被人偷袭、全军覆没。”
季舒流听了生出些兴趣:“令尊的想法十分新奇,但他准备如何教导?这些海寇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掳掠一整村的妇女,可不是寻常恶人。”
萧玖抿嘴一笑:“教导不外乎威逼利诱。威逼好说,利诱么——当时,岛上有天罚派弟子五十多人,青年女子七十多人,海风寨罪人一百数十人,和附近渔民还有些财货往来。天罚派把持钱财,食物统一发放,可以当‘利’的只剩下女人。于是我父亲定下规矩,谁的表现最好,谁就有资格和女人婚配。”
孙呈秀怀疑道:“那些女人愿意?”
萧玖深深看了孙呈秀一眼:“只要不让她们回家,她们什么都愿意。”
“可是,天罚派剩下的五十余人,岂非也想婚配。”
“没那么多,”萧玖道,“除去年纪太老的、身体不好的、练过断子绝孙劲的,只剩二十几个了。”
武林中对天罚派的狷介甚为敬佩,对他们的武功路数却颇有微词,就是因为他们练功的法门伤身过度,有违天和,其中最受人诟病便是著名的断子绝孙劲。这种内劲极其霸道,代价也极其惨重,女子练了永生不再行经,男子练了永生不能人道。它本来有个文雅些的名字,但武林中厌恶它的人往往以断子绝孙劲呼之,谁知天罚派居然顺势更名,以示忠义之士死且不惧,何惧断子绝孙。
孙呈秀害怕地拽住萧玖的衣袖,小声道:“后来是不是又发生了很多事,你怎么会十二岁就孤身跑到永平府来?”
萧玖不答,反问:“你觉得在一个孤岛上,掌管上百人的生死和婚配,像什么?”
孙呈秀终究还小,茫然道:“像媒婆?……像阎王?”
秦颂风替徒弟答道:“像皇帝吧。”
孙呈秀眉头微皱,终于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萧玖叹道:“如果当初有人和你反应一样快,及时告诫,可能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秦颂风很厚道地摇头:“令尊身处其位,也是没办法,当时如果瞻前顾后,还怎么拦住五十多个人自尽。以后的事恐怕也不是一个人控制得了的。”
“说不定他只是疯了。他和仇凤清交手的时候,后脑撞在一块大石头上。”萧玖意味深长地扫视众人,“如果没疯,好好一个天罚派掌门,怎么会生那么多孩子。”
※二※
上官判总共有九个孩子,前两个是一对双胞胎姐弟,姐姐叫上官壹,弟弟叫上官贰。
那时岛上的动荡慢慢平息,上官判建立起一套赏罚规范,几度杀人立威后,终于令一些本是随波逐流的海风寨小喽啰真心悔过,许多天罚派弟子渐渐忘记那个巨大的错事,感到胸怀甚慰。
他们开始想娶妻、想安顿了。
说来令人喟叹,最初主张救助节妇村女子的掌书彭孤儒深悔自己陷于义愤、未能及时主持大局,不仅不肯娶妻,还直接练了断子绝孙劲,尽管当年他只有十几岁;主张送那些女子回家等死的掌刑宋钢反倒选了一个妻子,而且是位很受天罚派敬佩的女子,她曾在天罚派登岛一战中拾起海寇掉落在地上的刀,勇敢地上前帮忙。
至于上官判,他再不敢找什么女中豪杰,于是选中了一个看上去貌美乖巧的姑娘。
上官判的女人和宋夫人同时怀孕。宋夫人生了儿子,取名宋柏,就是柏直;上官判的龙凤胎却有些可惜,上官贰发育不良,小得吓人,开始还会动,不到一刻就死了。
出生即死的儿子并未让上官判过于伤感,他初得爱女喜不自胜,刚一满月就抱在怀里四处炫耀,被仇凤清背叛的痛苦终于淡去。
对动辄断子绝孙的天罚派而言,女儿其实比儿子更容易触动父亲柔软的情绪。所以上官判做梦也没想到,节妇村的女人多数觉得生女儿不如生儿子气派,不绝口地夸赞宋夫人有福气,却总是对上官壹的生母流露出廉价的同情。那貌似乖巧的女人渐渐嫉恨在心,回思前事,联想到一些乡间流传的奇谈怪论,认为宋夫人怀的本是女儿,设计用咒语夺走上官贰的魂魄,才变成了儿子,还认为上官壹就是被换进来的魂魄所化。
宋夫人对此毫无所觉。
人疑神疑鬼的时候,总能找到很多“证据”,那女人越想越是深信不疑,最终用闷棍打死了宋夫人,回到家里,又亲手掐死了上官壹。直到上官判抓住她厉声质问,她还振振有词,说那个襁褓中的女婴,她的亲生骨肉,是恶鬼托生。
又一次选错女人的上官判怒极狂笑,当众下重手将她砍成两段。
可上官壹活不过来了,宋夫人也活不过来了。宋夫人是宋钢这辈子第一个女人,宋钢初尝夫妻恩爱之情,铁铸的心肠刚刚柔化,转眼就生死永隔,自此无心再娶。但他拿惯了剑、杀惯了人的手并不懂得如何照顾一个婴儿。恰好去陆上打探消息的同门回来说宋老夫人思子心切、痛苦不堪,宋钢心生不忍,带着年幼的宋柏乘船去了陆上,悄悄把孩子送到他母亲那里,给老人留个念想。
上官判那时也回到了陆上,潜入燕山派,得知恰在他到达的前两日,仇凤清已经死于癫狂之中,被她的师兄元磊悄悄安葬。上官判掘开仇凤清的坟墓,确认死的就是她本人,心中百味杂陈,默默将土盖好,和宋钢一起回到了岛上。
他知道元磊一直在找他,但他不知是怕元磊伤心歉疚,还是因仇凤清迁怒于燕山派,最终没有去找元磊。
此后上官判对女人的态度骤然改变,他怀疑她们,却又学会了享受她们的美色。岛上的节妇村女子被上官壹生母的死状所慑,畏惧之下,选出两个相貌不错、寡言少语的老实姑娘“赔罪”,上官判居然双双笑纳为妾,短短几年之内又和她们生出六个男孩,其中蒋氏生了上官叁、上官伍,冯氏生了上官肆和一对三胞胎,可惜陆柒捌三胞胎发育不良,不到一个月全部夭折。
之后便该轮到“上官玖”。
上官玖的母亲萧绮月不是节妇村的村姑村妇。她是武林中人,父母双亡流落江湖,年方十二岁时无意中发现海风寨掳掠妇女之事,向天罚派通风报信,顺便跟上了洗心岛,因为无处可去才留了下来。
她在岛上渐渐长大,所接触的只有节妇村的村妇,海风寨的罪人,天罚派的粗人。村妇当她是救苦救难的大恩人,罪人当她是天罚派一伙的“大官”,粗人当她是需要优待的客人,再加上父母早亡,从小没人教导,她不明白很多同龄女子本该明白的事。
在上官判看中她、求娶她的时候,她全然不知道身为一个自由自在的江湖女儿,嫁给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岁、两次丧偶、还带着两个小妾的男人是不妥的。
当然,上官判知道。所以上官判很认真地找彭孤儒做媒人,还弄了些其实没什么用的聘礼,把她娶为正妻。不久,萧绮月为他生了小女儿上官玖。
上官判最开始对萧绮月恐怕有几分诱骗之意,但萧玖的出生让他想起了曾经珍爱的女儿上官壹,他将对大女儿的歉疚怀念全都补偿在了小女儿身上。没过几年,萧玖又显出不凡的剑法天赋,上官判看到她初次持剑的那一刻,有如大梦初醒。
对天才的剑客而言,剑法已经不止是保命的技巧和立身扬名的资本,剑法本身的美,足以与最奢侈的私欲抗衡。帝王般随心所欲的诱惑,肆虐数年,还是败给了对剑法极致的追逐。
上官判不再处理岛上的杂务,整天在峭壁之间练剑,在退潮的礁石上练剑,上岛前已有雏形的一套新剑法,几年之内大功告成,在萧玖真正开始学剑的年纪完完整整地传给了她。
可惜,洗心岛的故事却不曾中止。
上官判的几个儿子渐渐长大。岛上的多数海风寨罪人并不理解天罚派教人洗心革面的奇志,不知不觉间,无知的小喽啰们开始按照自己的理解,背后把上官判称为“洗心王”,把他的几个儿子称为“王子”,把掌刑宋钢和掌书彭孤儒称为“将军”“丞相”,其余的天罚派门人也成了“大人”。实际上,这群人在洗心岛上生杀予夺,除了“治下”的人太少,与真正的帝王将相确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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