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问明显不喜欢那个“骗”字。她生气地撇撇嘴道:“不是骗,这叫讲义气!你为了帮我,才和别人打架,所以就算是你先动手的,也要算我先动手懂不懂?”
“你……你……”女孩子懂事早,秦励说话远远不如妹妹利落,卡住好半天,直接换了个方向,“女孩不用讲义气。”
秦问道:“男孩才不用讲义气呢。”
秦励道:“你瞎说,男孩就要讲义气。”
“你才瞎说,男孩最不讲义气了,骗我说季叔不要我了的那群骗子就都是男孩。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这么不讲义气,我必需更讲义气,才能让你近朱者赤!”
秦励好像没太听懂,原地愣了神。
季舒流本来蹲着,听见自家徒弟的“口才”,险些笑得坐倒在地,打岔道:“他们不是故意骗你们的,肯定也是被外人骗了还不知道。只有你们俩知道你们二叔从来不欺负人,才不上别人的当。”
秦励用力点头:“二叔早就说过,就算妹妹欺负我,我也不能欺负妹妹。就算季叔欺负二叔,二叔也不能欺负季叔。”
秦问噘嘴:“季叔才不会欺负二叔,季叔从来不欺负人,而且他最喜欢二叔。”
秦励道:“我没说季叔欺负二叔。”
秦问道:“你说了,还抵赖!”
两个孩子再度拌起嘴。季舒流懒得再管,果然他们吵着吵着又一起笑出声,自动重归于好,赖在季舒流屋里玩耍,一直玩到他们母亲的婢女来叫他们回去睡觉。
季舒流见他们要离开了,拉过秦励悄悄嘱咐:“以后能不打的架就别打,万一把你打坏了我心疼,听见没?”
秦励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
第52章 归尘
※一※
棺木是秦颂风购置的上好棺木,沉沉的棺盖盖住了柏直——抑或刻在牌位上的“宋柏”——那副在山洞中孤零零地躺了十三年的骸骨。
一双枯瘦多皱、长满褐色斑点的手颤颤巍巍地放在棺盖上。宋老夫人固执地冒着严寒,亲自来到永平府,来到她爱孙的葬身之地。棺木之前,她没有落泪,表情却比恸哭更加可怕。
那是一种死灰般的木然。
愤怒的天罚派少年,贪婪的老南巷子无赖,残忍的苏门杀手,无耻的尺素门叛徒,都已经“没了”。凶手没了,她今生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尺素门唐大嫂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走进门来,看见宋老夫人的脸色,不禁面露哀伤,不忍打扰,悄悄把纸条递给秦颂风,退了出去。
秦颂风打开纸条,看见上面硕大而拙劣的字迹,心中比刚才更沉重了几分,默默把字条传给季舒流、孙呈秀和萧玖观看。
那是燕山派新任掌门方横寄来的信,信中说,他最后一次看见老掌门元磊的时候,师父依然对天罚派和老友上官判的离奇失踪耿耿于怀,如今师父已逝,他希望完成师父未了的心愿,若哪位江湖朋友知晓什么有关天罚派的内情,一定要告诉他。
信传到萧玖的手上就停住了,萧玖凝视着那封信,脸色沉重异常。
秦颂风心里闪过一丝困惑,但宋老夫人忽然踉跄了一下,屋里的年轻人急忙围上去搀扶,萧玖也随手将信放到旁边,走了过去。
秦颂风扶着宋老夫人,轻声问她,柏直是就地下葬,还是设法送回她的家乡。
宋老夫人僵硬的表情骤然破裂,颤抖着冷笑:“姓宋的活着没家,死了也没祖坟,只能就地下葬。这个……这个不孝的东西,跟他那死鬼爷爷和不知所踪的爹一样,死在哪都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秦颂风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宋老夫人抓着季舒流的胳膊,往后退几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直至此刻,她强撑起来的姿态风度才轰然破碎,像个庸俗无知的乡间老妇一样,拍着大腿痛哭失声:“我孙子都是我害的呀……老天爷怎么不把我也一起收走,我活着还有啥盼头?他这个惹祸上身的驴脾气,都是被我给拖累的。当初我们孤儿寡母,总遇上不怀好意的人,他越是恶狠狠地报复回去,我就越夸他……
“他小的时候,我也是痴心妄想,总盼着有一天他爹能回来,喜欢这个儿子。我把天罚派留下的那些规矩全都叫他倒背如流,还让他出去拜师学武功……我得多傻呀!天罚派当年那么厉害,都落得个不得善终,我还敢让我孙子知道这些……”
萧玖不知何时出现在宋老夫人背后。她伸出手,似乎想拍宋老夫人的肩,但最终只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用异常轻柔却又坚定的声音道:“我有幸在宋先生遇害之前见过他几面。他不畏强-暴,不欺卑弱,绝不与世同流合污,纵然和所有人为敌,也不曾有半分违背心中的道义,甚至不肯口是心非。他用的虽然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心中却有天罚派侠士的风骨,令郎如果得知,也会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欣慰不已。你没有教错他,只是当初英雄镇的世道,容不下一个真英雄罢了。”
季秦二人都有些诧异。即使说起最不堪的一段遭遇时,萧玖脸上也总带着股愤世嫉俗冷嘲热讽的意味,但此刻她看上去正气凛然,连用词都文绉绉的,几乎不再像她本人。
潘子云在陌生人面前有不善言辞的毛病,磕磕绊绊地补充道:“我妻子生前,也很感谢他。”
宋老夫人没注意潘子云的话,哆嗦着抓住萧玖的手问:“你见过他?他那时候,是什么模样,长得多高,脸上胡子重不重……”
萧玖没有挣开,她脸上有种沉静的温柔,用另一只手比划出比自己高一头的位置:“他大约这么高,年纪很轻,但胡子很浓,说话的口音有点南腔北调……”
“那是他,就是他。”宋老夫人慢慢停止了抽泣,只是泪水依然从浑浊的老眼里缓缓流出来,“这孩子呀,才十多岁就开始长胡子,长得满腮满脸都是,我老是担心他这样显得匪气,以后不得把年轻姑娘都吓跑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柏直小时候的事,萧玖没再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宋老夫人。已到黄昏,落日映红了窗纸,也将宋老夫人和她牵着的萧玖全身映出一层暖色。
※二※
宋老夫人确实是一位非常固执的老人,难怪她会带出柏直这样的年轻人。
她骗了一辈子的人,一颗心原比寻常妇人来得坚韧,所以尽管年迈体衰,并未像众人担心的那样被悲痛击倒。柏直下葬后,她执意要去看柏直尸骨被发现之处,看过之后,又执意要去“见识”一下那个将她的孙子吞噬掉的英雄镇。
英雄镇的江湖自然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那个客客气气相互吹捧、盘根错节排挤异端、表面祥和内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和老南巷子一起烟消云散,剩下的这个江湖被不屈帮翻了个底朝天,这里的江湖人粗陋不文,搂着满头花翠、面如白垩、唇如鲜血的姑娘,挑衅般大声给那《逆子传》叫好。
江湖中没什么值得打听的,宋老夫人便打听到柏直当年的住所,前去寻找孙子的遗迹。
柏直住在镇上某个商人家隔出去租给外人的一方小院,现在小院的租户已经换成个穷郎中,但听说了宋老夫人的身份,年过五旬的女主人命侍女拿出堆在杂物间的一个大包裹,说都是柏直来不及收拾的东西,他们一直代为保存。
里面没什么值钱之物,不过几件洗得褪色的衣服和一床被褥,还有一些琐碎杂物。
柏直之死,这位女主人无从得知,还以为他只是急着离去,来不及收拾东西而已。反正柏直年少没有定性,志在四方,常说要闯出点名头,不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直到看见宋老夫人止不住的眼泪,女主人才意识到其中另有隐情,委婉地问出死讯。
女子大都心软,何况都是做过母亲的人,岂能不了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绝望!女主人陪着宋老夫人掉了许多眼泪,又问柏直“得了什么病没的”。
宋老夫人哭着道:“哪是得病,他脾气太燥,得罪了人,叫人给杀啦!死了十几年,才找到,烂得只剩骨头了……”
女主人震惊道:“柏小哥脾气也不算很燥呀。当年隔街住着个火爆脾气的老头子,无事生非,又砸门又打人的,柏小哥都只是对骂,不曾还手。唉唉,柏小哥也就嘴头子凶,其实厚道得很,这么好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真是世事无情,好人不长命。”
萧玖轻轻皱眉,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女主人离座抚着宋老夫人的背问:“不会是我们镇上的人干的吧,凶手抓住不曾?”
萧玖道:“凶手已经……伏法。”
女主人连声道:“苍天有眼,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萧玖缓缓退出室外,凝视着层层房檐之外的天际,沉默不语。
潘子云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踱步出门,萧玖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他:“听说镇上好几出戏是你写的,而且都与复仇脱不开关系。”
潘子云发呆片刻,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依然不太习惯当面承认此事,所以显得有些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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