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对爱好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来说太过乏味,开场不久,非但秦颂风宁可看花生都懒得看戏,就连季舒流也听得昏昏欲睡,只觉得还不如飞回家去给学生批改文章。然而闻晨听戏听得很认真,甚至随着台上的女子一起唱出声来。
将到黄昏的时候,酒楼中安静了一刻,据说下一出戏,是近日才风靡全镇的一出新戏。闻晨显得相当兴奋,一连吃了十几颗花生仁:“前面的都是瞎胡闹,马上开场的《续缘记》才是佳品。今天演戏的人里,还有写戏的人,此人名叫青藤,和我闻妈妈是同行。”
季秦二人终于被她说动,一起往戏台上看去。
闻晨把青藤指给二人看。只见那女子三十出头年纪,纤瘦修长,不算多么美丽,但是生得很有韵味,眼睛周围刻着细碎的皱纹,显得她的眸子分外深邃。
忧郁的胡琴声在众人安静的等待中颤颤巍巍地响起一缕。青藤手持玉箫,站在戏台的一角,吟哦般开口道:“这出《续缘记》说的是永平府一段佳话,二十年前鸾凤和鸣,一对神仙眷属,二十年后金风玉露,重续梦里前缘——”
青藤双手持萧,和着胡琴的节奏,吹起一段忧伤的旋律,如若感怀旧事。原来她并未扮演任何角色,只不过站在戏台上旁白、吹箫,却也别致。
一个浅绿衣衫的少女,唱着倾吐寂寞的小曲儿,优优雅雅地踏上戏台,含羞带怯,四面环顾。正值江南春日,少女是富家女孩儿,跟随父母踏青,一时顽皮偷跑出来,却找不到回去的路,被小雨打湿了衣衫。
一位翩翩少年骑马经过,将自己的伞送给了她,凝视着她美丽的眼睛念出几句诗。少女以袖掩面,细声应和,说不尽的娇羞妩媚、温婉可人。
少女归家,难耐相思之苦;少男归家,托人四处打探。一双有情人费尽心机,凭借少年的才华横溢和少女的冰雪聪明,击退了求亲的浮华公子、铜臭富商、骄横乡绅,终成眷属,还生出一堆可爱的男孩女孩,环绕膝间。
人生如梦,转眼便是二十年。
悠远得仿佛从岁月另一端传来的伴奏声渐渐平息,青藤将萧管从红唇上挪开,浅笑道:“向来男儿如酒,年逾不惑愈见卓然风骨;女儿如花,才满三旬已是凋落成泥……”
二十年后的中年夫妇,丈夫已经科举入仕,高官厚禄,依旧风度翩翩,气质卓然;妻子勤俭持家,却早已黯然失色,皱纹满脸,腰肢粗大,站在一起,便如丈夫的老母一般。丈夫每每看见妻子形貌,不由目露遗憾。
一日丈夫陪妻子归家省亲,进入花园欣赏春-色。天空不觉飘起小雨,他被一阵歌声吸引,骤然回头,只见一名绿衣少女打着花伞,唱着清歌向自己走来,娇羞柔美,双眸含情,犹如妻子当年。
那是他妻子的幼妹。
这出续缘记,居然是用老妻的亲妹妹再续前缘的意思。
一个男人怎能把妻子的亲生妹妹娶为妾室,一个良家女子怎能嫁给亲生姐姐的丈夫为妾?那自然是律法不允、伦理不容、父母不准,最终,妹妹诈死离家,伪造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份,这才成功地嫁给了姐夫。
从此风度翩翩的姐夫左手牵着衰老不堪的发妻,右手牵着青春貌美的小妾,坐享齐人之福,这对爱上了同一个男人的姐妹情比金坚,不妒不吵,齐心协力把丈夫照顾得妥妥当当。
季舒流虽然是个男人,在尺素门收的徒弟却是秦颂风的小侄女秦问。他这辈子已经不可能有子女了,秦问就像他半个女儿一般,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站在了戏里那对姐妹的父母一边,看得义愤填膺,直想摔碗。
第28章 急水浮萍风里絮
※一※
《续缘记》结束时,妹妹也和姐姐一样,生出一堆可爱的男孩女孩,也不知她年满三旬“凋落成泥”以后,丈夫又要去拿谁“续缘”?看着那所谓团圆美满的结局,听着楼上楼下的喝彩,季舒流气不打一处来,秦颂风无动于衷,只有闻晨露出一个满意的甜笑。
季舒流忍了又忍,终于绞尽脑汁找出一句比较委婉的批评:“这戏纯属瞎扯,女人老得哪有那么快,我姑母快四十岁了,生过三个孩子,照样好看得很。”
“所以才说这是我们桃花镇的风土人情呀,”闻晨眨眼,“我们桃花镇的女人,别说三十,二十四五便要算老妓。三年前我还是桃花镇最贵的女人之一,到如今呢,来找我春宵一度的,十个里九个是舍不得找我女儿的吝啬鬼,嘻嘻。”
闻晨的笑容里实在看不出任何讽刺意味,季舒流无奈道:“姐姐老了妹妹上,也是你们桃花镇的人情?”
“当然,天底下的青楼都这样,姐姐勾来一个男人,年老色衰由妹妹接替,这可是‘长久之计’,能多赚好多年的银子呢。要是我女儿这么有出息,我一定老怀甚慰。”
秦颂风不由干笑:“要是我女儿这么有出息,我就打断她的腿。”
“别吹牛啦,你有女儿吗?”闻晨伸出手指刮脸,“装什么正经,你们男人呀,个个都喜欢这样,恨不得从二十岁到七十岁,每隔三五年就换上个鲜嫩嫩的老婆。”
季舒流抓着秦颂风的肩膀道:“谁说的,就算活到七百岁,我也只要一个老婆就够了。”
闻晨道:“那你老婆年老色衰了怎么办?”
季舒流道:“我更担心我老婆嫌我年老色衰。”
闻晨掩口而笑:“真是小孩子脾气,别吹牛啦,你有老婆吗?”
季舒流心想:“我老婆在我面前,听着我的甜言蜜语,你却看不见。”想到这里他便心旷神怡,将那莫名其妙的《续缘记》抛诸脑后。
※二※
黄昏已至,酒楼里的戏散了场。闻晨同他们又闲谈一会才笑道:“早晨我在家和了好多面,准备包饺子吃,正好,你们也来尝尝我的手艺吧,包满意,信不信我比这酒楼里的厨子还厉害?”
相处半日,闻晨已经不像初见的时候那般怪模怪样,也许她沦入风尘又逢江湖旧友,一时难以自处,才举止浮夸了些,此刻心境平和,自然恢复如常,虽然不再是秦颂风记忆中的样子,倒也不是那种能把嫖客也吓跑的样子。
现在她笑容热情亲切,状如邻家大嫂,秦颂风随口应允,一时居然忘记她已经是个鸨母,她的家就是一处风月之地。
直到进入她家的大门,秦颂风才感觉来这里有点不妥,但事已至此,他只好带着自己的老婆走进窑子。
两名芳龄少女并排站在院内,见到生客,用一模一样的姿势问好,着实袅袅婷婷,相貌精致,在整个桃花镇都能算出色的美女。
“这个是尺素门秦二门主,江湖上有名的大高手、大侠客,你们叫他秦二哥就行,秦公子亦可。”闻晨指着秦颂风说。
“这个是秦二门主的师弟,季公子。”闻晨指着季舒流说。
“这个是我女儿小莲。”闻晨指着那个十四五岁、酒窝甜美、身量娇柔瘦小的姑娘说。
“这个是我女儿小杏。”闻晨指着那个十七八岁、粉面含春、身段凹凸有致的姑娘说。
“两位,”闻晨笑着转了个圈,把衣裙上已经开始减淡的香气散发出去,“今晚就看看我这个妈妈当得如何吧,我先去给你们添几道小菜。”
闻晨洗了手走进厨房,小莲和小杏一左一右,将季秦二人引进一个偏厅。厅内有铺着锦垫的软座,座位前面有摆放酒菜的几案;再往前,厅中央是一块空地,错落有致地摆着几个小墩,似乎是为了方便女子弹唱。
除了软座、几案和小墩,厅内几乎没有多余的饰物,只在靠墙的竹架上放了很多盆花,有小巧精致的,有枝繁叶茂的,气息十分清新,似乎与闻晨的打扮风格很是协调。
然而,清新的草木香气很快就被酒香遮盖,小莲和小杏趁晚饭没好,先热了两壶甜酒,端上几碟卤蛋卤肉卤豆干。所有东西全都切成适合一口吃下去的整齐小块,旁边摆着竹签供人插食,可以看出其中用心颇为精巧。
若是知情知趣的恩客,这时就该赞叹二女兰心蕙质了。
两位少女每人搬个小墩陪坐在一个座椅旁边。出乎季秦二人的预料,年龄稍长、盘了髻作妇人打扮的小杏陪在季舒流旁边,熟稔地为他倒了一杯暖洋洋的甜酒,年纪尚小、闺女打扮的小莲却陪在秦颂风身边,羞涩得连酒都不肯去斟。
小杏把酒递到季舒流唇边:“公子,请慢用。”
“多谢姑娘,我不饮酒,你自便。”季舒流客气地拒绝。
小杏的美目一转,红唇轻抿,似乎想找什么劝酒的法子。秦颂风直接伸长了手接过这一杯:“他不喝酒,别麻烦了。”
季舒流见他好像要喝,急忙抢过酒杯放在几案上:“你伤还没好,也不许碰。”
秦颂风失笑:“这种和糖水差不多的也不行?”虽然如此说,他依然听话地没再碰那个酒杯。不知是不是因为二人的对话特别像一对老夫老妻,厅内一时居然冷场。
闻晨从厨房那边跑过来,挥动着沾满面粉的双手,笑道:“馅儿我剁好了,快得很,你们别急!小莲,小杏,先唱几个曲儿给客人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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