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秦二人听着鲁记酒馆里的这些议论,不觉到了黄昏,鲁逢春规定的十日之期已满,他们欣然返回住处。
进门之后,秦颂风边脱外衣边道:“你说潘子云的‘亡妻’到底是谁,和苏家有什么冤仇?苏家十三年前就被杀光了,那时候潘子云才十四岁,不大可能娶妻。难道苏家还有侥幸偷生的人,恶习不改,后来又杀了潘子云的妻子?潘子云是镇上的居民,按理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苏家险遭灭门之后还敢在英雄镇杀人,太嚣张了吧。”
季舒流迟疑片刻,也脱掉外衣:“我一直在想那个《逆仆传》。潘子云似乎是听见铁蛋说我为《逆仆传》叫好,才打消了对我的敌意,说明那出戏写得很合他心意。但那出戏与实情分明有些矛盾。苏家的实情,是一群外人带着重剑闯进去,把苏家满门主仆杀了个干净;《逆仆传》里却说是苏家仆从造反,和主人同归于尽。”
他轻轻一敲旁边的桌子:“不对。何先生的风格,本就是半真半假,重意不重形。他既然能在《逆子传》里把兄妹改成姐妹,自然也能在《逆仆传》里修改很多细节,现在能信的或许只有苏宅的主人是个魔头。”
季舒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秦颂风忽然将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别瞎猜了,说不定明天鲁逢春一来,全都能迎刃而解。”
※三※
迄今为止,很少有人知道秦颂风来英雄镇的目的。对外,秦颂风宣称,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有求于鲁逢春,他是专程来和鲁逢春修好的。
蚂蜂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听说鲁逢春亲自拜访此地,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甚至从南边的桃花镇租来几个脸生的美貌少女贿赂,美其名曰用来给鲁逢春斟酒,以免丢了尺素门的颜面。秦颂风自是把少女们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将近中午时分,鲁逢春大驾光临。
他依然穿着一身边缘早已磨烂了的行头,带着十几个不三不四的不屈帮小无赖,大张旗鼓地跑到秦颂风的住处,却只是让众无赖候在门外喝酒,孤身进了门。
他就是要让整个英雄镇的江湖人都注意到,尺素门二门主秦颂风有求于他,好给不屈帮长脸。
一进屋,鲁逢春不客气地落座,秦颂风亲自斟酒,他仰头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边酒渍,痛痛快快地直入正题:“槐树村苏宅的主人叫苏潜,家里很有钱,因为他做的买卖与众不同,卖的不是东西,是人的命。”
季舒流捧着茶杯问:“杀手?”
“没错,杀手,他们接雇主的法子也与众不同,”鲁逢春喝口酒,顿了一下,“听说谁想杀人,就派人去找谁套话,确认那人肯出钱再开价,对雇主只报出手的人是谁,不提苏门的名字,所以很隐蔽,知道的人很少。”
“有多少?”
鲁逢春神色不善地瞪了季舒流一眼:“不知道。老南巷子的帮主韦铁钩知道得最多,他被窝里口风不紧,告诉过他的情妇,却连他座下四大护法都没告诉过。”
季舒流追问:“你怎么知道他都告诉过谁?”
“韦铁钩的情妇被我杀死之前招认的。”鲁逢春嘲讽地歪嘴一笑,“——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什么杀女人?因为铁蛋他娘大着肚子被她打断了两条腿,在英雄镇上,谁打断别人的腿,谁就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别说打的是铁蛋他娘,就算她打断自己那王八老公的腿我也照杀不误。”
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鲁逢春身上找不出任何对铁蛋之母的怀念,好像他报仇的原因确实是“断腿”犯了他的忌讳,而非被害的女子是他儿子的母亲。
不过这也正常,如果鲁逢春真如传说中那般痴恋铁蛋之母,怎么会直到她被鸨母打断了腿才把她接到身边?而他对一个女人无情,也不妨碍对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好。
秦颂风点着头,把酒给鲁逢春斟满:“当年苏家到底为什么被灭了满门?”
“因为玩火自焚。”
第12章 玩火
※一※
鲁逢春是一个手很欠的人。
他说到“玩火”的时候,看见旁边的柜子上摆着几根蜡烛,右手提起长-枪,枪尖一挑就挑过来一根,稳稳当当地接住,摸出火石点燃,一边玩火,一边说:“那个柏直,真是天罚派宋钢的儿子?”
秦颂风道:“我托人去当地查过,街坊邻居都说他是宋老夫人在宋钢失踪几年以后才捡回来的。”
“哦。”鲁逢春眼珠歪到一边思索片刻,“柏直的武功路数很杂,但相当不错,要是活到现在,肯定比我好,季小哥也不见得是他对手。说起来,他的剑法虽说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当年那个脾气,还真有点像天罚派的人。”
秦颂风看着他:“爱得罪人的脾气?”
“嗯,人如其名,特别直。铁蛋说昨天你们见过潘子云?”鲁逢春发笑,“跟柏直比起来,潘子云都算得上平易近人了。当年柏直看不惯老南巷子的腌臜事,成天找韦铁钩的麻烦,有一回我和他一起被老南巷子的人堵住揍了一顿,好不容易跑出来,顺口跟他说不妨交个朋友,结果你猜他说啥?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这辈子只能当个没出息的无赖头子,以后肯定变成韦铁钩那副老不死样,不配跟他交朋友。干他奶奶的,这找死的脾气,英雄镇上想弄死他的人数都数不清。”
秦颂风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所以苏家联系上了最想杀死他的人?是韦铁钩?”
“韦铁钩跟苏家早有勾结,已经让苏家帮他杀过不少人了。杀柏直那次,他花了整整两千两白银。这是韦铁钩的情妇死前亲口承认的。”
“真杀死了么?”季舒流紧张地问。
鲁逢春不答,停顿片刻,盯住季舒流:“《逆仆传》你已经看过了,想必你也看得出,只凭苏家四口人,绝对没本事把一大群年纪轻轻的仆役想奸就奸,想杀就杀。所以苏家除了‘逆仆’,至少还应该有不少‘顺仆’,不但助纣为虐,而且对那些‘逆仆’同样是生杀予夺。”
季舒流对这《逆仆传》已经琢磨了很久,但一直困惑于潘子云的身份,并没想到这一层,闻言只觉得心中的一团乱麻隐隐看到了头绪,却揪不出来,目中迷茫与振奋之色交替不休。
鲁逢春半边嘴角往上扯出一个笑容:“因为苏潜一共养了两种杀手,一种是用来杀人的,一种是专门用来送死的。”
也许是他语气有点鬼气森森,季舒流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秦颂风皱着眉毛问:“养一群杀手专门用来送死,不亏么?”
“苏潜老奸巨猾,怎么可能做亏本生意,”鲁逢春摇头晃脑,“都是从外地抓来的小乞丐,十岁出头,没爹没娘,死了都没人知道。也不用教什么高明招数,只要打怕了他,叫他在杀人的时候挡个刀,事发的时候顶个罪,也就足够。”
秦颂风道:“就算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也绝不想坐以待毙,他们就不怕被反噬?”
“对呀,所以才有了《逆仆传》呗。”鲁逢春一甩脑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一直相信老天爷是有眼的,否则富得流油的韦铁钩怎么就败给我这个穷残废了呢?”
季舒流道:“苏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十几具尸体,就是被推出去挡刀的孩子?”
“不是,挡刀的尸体死在外头就扔在外头了,费劲拿回去埋在后院有啥用,埋个死的又长不出来活的。”鲁逢春审视着秦颂风,“埋在后院的,据说和《逆仆传》里差不多,是被苏潜夫妇在家活活虐待死的。尤其是女孩子,苏潜捡回去的女孩子,一般不指望她挡刀顶罪,都是给他们家养杀手泻火用的。”
屋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秦颂风叹了口气,重复鲁逢春刚才的话:“十岁出头。”
“最小的只有十一二,韦铁钩不但知道这事,以前还给他们送过不少小乞丐补缺。”鲁逢春把蜡烛支在桌面的蜡油上,眼神严肃了些许,“老子和韦铁钩,就这点不一样。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看不下去这群畜生干的好事!”
季舒流正色道:“不屈帮最初的意思,就是不屈于韦铁钩这种人么?”
鲁逢春眼中爆出一瞬精光。他好像想起了年轻时的事,愉快地道:“小子,你还有点见识。”
季舒流眨眼不语。
鲁逢春悠悠地道:“苏潜胆子小,很少杀武功高的人,为了杀柏直,也是煞费苦心,派出不少小杀手打掩护,真正的主力躲在后头等待时机。结果柏直一出现,那些小杀手突然示警,当场就反了水,跟柏直合力,把苏家的杀手打得铩羽而归。
“四天之后,苏家就被灭了满门,这一次死的都是大人,应该是那些小杀手事后央求柏直帮他们报仇。以柏直的脾气,听说了苏潜一家办的好事,当然不会放过他们。”
季舒流道:“所以《逆仆传》里说的那些‘逆仆’其实都没死么?”
“当然不是一个没死,只是没死光。”鲁逢春道,“去杀柏直的真杀手也不止一个两个,柏直当年还不到二十岁,让他保护一堆十岁出头的小孩,他保护得过来么?”
季舒流垂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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