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何人不盼。身不由己之事,太多。”
暮沉敛了眼眸,心中却泛起涟漪。
“再过差不多一两个时辰我就走了。酒街这地方,我打小就住着,心里也有感情了。突然要走,总感觉这心里空落落的。该死的锦国军队,不知害了多少人家。”
说着,掌柜的苍老的脸上,划过了两行泪,又被其棉服宽松肥大的袖子狠狠抹去。暮沉竟愈发不敢与其对视,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仿佛一个眼看着自己的谎言要被识破了的孩童一般,手足无措。
可从前,他绝非这样的人。只有别人以弱小、恐惧而臣服自己的时候。倘若自己不是生在锦国,只是这世外桃源般小镇里的普通农户,也许便不会有今日的无颜以对吧。
上元夜那天,远处锦国士兵口中模糊的“烨皇子”一词,仿佛一把尖锐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捅进了暮沉的胸膛。
私塾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不少人家纷纷劝解顾衍之,让他趁锦国还未大动干戈,严守关口之时,也随大家一道搬离酒街,前往都城中原地区避难。
顾衍之拒绝了。
他说,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想来私塾念书,他就不会放弃。街坊们劝不动这位固执的顾先生,却也赞赏他的做法。着实,酒街确实已经搬离了不少人家,可仍有些不愿背井离乡的人,他们的孩子还是愿来找心心念念的顾先生。孩子们天真懵懂的笑脸,令顾衍之更加不悔自己的决定。
好在锦国只是把持了权政,并未对老百姓如何。虽然,很有可能随时发动侵略。
锦国的搜人行动,也愈发频繁了,这让暮沉开始焦躁不安。尽管如此,由于担心顾衍之的安危,每日暮沉还是会送顾衍之到私塾,为他清扫得窗明几净,再守在梅花林边等着下学。若有锦国军队从门前经过,他便如狡兔一般溜到屋后藏起来。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酒街临镇的郊外军队营地里,用隶书浓墨重彩地印着“锦”字的明黄军旗迎风招展,任阴风怒号,却挺立不倒。
中央最大的营帐中,一袭月白长衫的男子半倚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羊皮地图。一头乌发轻拢耳后,披散下来。头低垂着,却掩不住一双好看的眉眼。肤如凝脂,毫不逊色于女子。妖而不媚,有如画卷中的美男子。
不知是榻前的瓜果飘香,还是男子身上淡淡的体香。
突然,门外走进一身披胄甲的士兵,恭敬地向着榻上的男子跪下请安。男子抬眸瞥了一眼,微微起身一挥手,示意免礼。
“报告萧大人,有消息了。”
士兵手上依旧行着抱拳礼,用低沉的嗓音小声说道。
“在哪?”
听到士兵的话,萧逸像是被爆仗炸到般惊起,瞪大了眼睛盯着士兵。
“据手下几个小兄弟说,在往西约十里的酒街,见到过与烨皇子相似的男子。”
“可看清楚了?”
“没凑近了看,那人便走远了,所以不敢肯定就是烨皇子。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
“李将军手下的副官前几日去酒街巡视时,也说是在酒街的私塾附近,总能见到那位与烨皇子相似的男子。只不过那人不知是有意防范躲避着我们的搜查,还是本就惧怕我军的普通农户……”
后面的话,萧逸已经听不见了。他攥紧了软榻上的攒金绒席,满心满眼皆是故人身影。
“烨君,我来接你了。”
萧逸以细碎的声音轻声呢喃着,不断重复着所爱之人的名字。本就好看的眉眼,笑起来仿佛都要开出了春花。
“萧大人?您说,我们现下是由李将军将此人带回,还是……”
“不必,我要亲自去接。若当真是烨君,我想让他亲眼看看,我为他夺来的,这城池河山。”
萧逸笑着,将手中的羊皮地图攥得更紧了。
几日的阴云密布,寒气也愈发刺骨。终于,酒街又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从天而落,千树万树梨花开。
前几日,转来了临镇已被锦国和平攻占的消息,使得本就动荡不安的酒街更加人心惶惶。
池荷这几日心情糟糕透了,因为她最好的伙伴,邻家的二丫,和爹娘一起搬走了。
宿雪尚未消融,月光轻柔洒下,小小的庭院映照得微亮。零落在天边的几颗星,悄悄地眨着眼。凛凛朔风,将满地落雪吹冻。
池荷睡着时,眼角仍抹着泪痕。顾衍之和暮沉一直安抚着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直到她睡着才离开。
回房路上,顾衍之抬眸望着天上的浮云蔽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如今已经没有孩子去私塾了。自临镇被攻破的消息传来,在锦国虎视眈眈下的酒街,已经搬走了大半,只剩下些只要未发动战争,便不愿离开家园的人们。
需要购买生活上的用品,只要去东街的集市便可。虽然丝毫不影响生活,却总有一层阴云笼罩在酒街上空。因为不知何时,大好河山就易了主。而这位主,又不知何时会将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刀子落下。
“暮沉,如果我也有意离开酒街,迁往都城……我可以联络我的旧友,暂时在那儿生活一段时间。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顾衍之吞吞吐吐地组织着语言,不敢望向牵着自己手的暮沉。他不知道,倘若暮沉婉拒了提议,要去寻找自己的亲人,甚至是寻找他口中的萧逸,那时该如何是好。
“有何不可?”
暮沉宠溺地捏了捏紧握着的顾衍之的手,对眼前的人儿充满爱怜。
“当真?我们可能要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顾衍之不敢确信。
“衍之,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暮沉附在顾衍之耳边,轻声道。
顾衍之霎时红了脸,顿了顿,便低着头独自快步往房间走去。暮沉笑了笑,无奈地跟上。
“衍之。”
暮沉在身后唤着他的名字,眼带笑意。
“何事?”
顾衍之停下脚步,并未回头。
“当年,知晓我的心意后,为何没有拒绝?”
暮沉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虽然他着实曾有过疑惑。毕竟自己喜好男色,在锦国的朝廷中是人尽皆知。可千里之外,不知自己身份的顾衍之,在大家心中是那样一本正经,温柔正直的私塾先生。他定不像锦国时,那些妄想依靠成为自己枕边人,而有所图的男宠们。
“只是所爱之人,刚好是你。纵你是男儿之身,也与此无关。”
顾衍之愣了愣,片刻犹豫后,还是回眸望着站在月下的暮沉。脸颊上是羞红的飞霞,眼底尽是脉脉的柔情。
翌日,二人将举家迁往都城的决定告知池荷时,小姑娘意外平静地接受了。不如说,还有些开心,因为据说二丫一家要去的地方,离都城不远。可当三人在离开酒街前,一起去老夫人坟前祭拜时,小姑娘又开始哭了起来。每次想起慈祥的奶奶,她总是哭得梨花带雨。
时光总是在最想珍惜之时,流逝得飞快。这几日,三人将所有的细软收拾好,又尽量避开锦国军队,去了酒街一些充满回忆的地方。对于顾衍之和暮沉全程携手前行,毫不避讳,而暮沉又时不时像个地痞流氓一样调戏自己小叔叔的事,池荷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笑着想等以后长大了,也要找一个能这样与自己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的爱人。
最后一日的黄昏,落日熔金。几日来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天地白茫一片,夕阳下又好似镀了金边。私塾梅花林的梅花开了,成了银装素裹中星星点点的红。
暮沉陪在顾衍之身旁,漫步园中。执子之手,静默不言。
忽然,顾衍之停了下来。驻足之地,正是当年暮沉倒下的地方。暮沉也未曾忘却,蹲下身,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地上的残雪。
“衍之。若你跟着我这样身份的人过这一生,怕是要下地狱的。”
暮沉打趣地说道。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或多或少顾衍之都对暮沉刻意躲避锦国军队的事有所多思。这些年以来的点滴生活,加之此前暮沉模糊的所谓坦白。顾衍之虽是一介书生,却也并未书呆子。即使猜,也能猜出几分。暮沉,跟锦国的关联绝不是一般都浅,尤其是和如今掌控了政变后锦国八分权势的萧逸。
“若与你携手此生,便要下地狱的话,我甘愿。”
顾衍之负手立于白茫一片之中,低眸轻笑。暮沉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好像霸占了自己的全天下一般。看不见大好河山,看不见社稷众生,满心满眼,只余他一人,这个淡如梅香,恍若谪仙的男人。暮沉不禁暗笑,倘若自己成了君王,怕是臭名昭著的一代昏君了。
如是想着,蹲在雪地上的暮沉扯了扯顾衍之的衣袖。见其一脸茫然,便坏笑着用力拉扯,直到把惊呼的顾衍之拽倒,一下子跌进自己怀里。趁着那人惊魂未定,俯下身在他前额落下一个温润的吻。
突然,私塾外传来了喧嚣的马蹄声,咄咄逼人地越发靠近。半躺在雪地上的二人惊慌失措,连忙起身欲于林中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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