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顾衍之挤出一个微笑,却掩不住脸上憔悴的倦容。本想起身与暮沉同坐,却被拦了下来。
“不用起来,我喂你。”
暮沉端起手边的热粥,用勺子轻轻地搅拌起来,试图散散热气。
“今日你一直无精打采。人憔悴了不少,桌上的饭菜也没动几口。我知道,每年这个时节,你总是这样,愁思过度。可是……我看着心疼。刚做了些热粥,吃一点吧。”
暮沉说罢,将勺里的粥吹了又吹,确认该是不烫口了之后,送到了顾衍之唇边。
顾衍之望了眼暮沉,乖乖地将那勺粥咽了下去。
每一勺,暮沉都是舀起来,先吹一吹,才肯定放心地送过去。以前,何曾这般服侍过他人?暮沉心中不禁自嘲。即使是在枕边共眠得最久的那个人,也未曾享受过。纵使高贵似天上的仙官,遇见所爱,不过都成了想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凡夫俗子。从前,暮沉不信。遇到顾衍之后的这些年岁里,却渐渐,深信不疑了。
顾衍之享受着饭来张口的待遇,嘴角不由得浮起一抹笑意。咽下最后一勺粥时,不由得靠在了暮沉的肩上。而暮沉将他搂了搂,宠溺地刮了一下鼻子,颔首将吻落在他的睫毛上,吻碎这深冬里最晶莹剔透,未结成冰的夜露。
除夕后的两日,酒街的街头巷尾传遍了一个消息。虽与云国无关,却惹得人们热议。锦国政变,实际把持了锦国七分朝政的上卿荣亲王,除夕夜被人暗杀于府上。现如今,那七分大权,已几乎落入他名义上的军师,萧逸的手中。
在酒馆闻此消息时,暮沉分外震惊,神情恍惚,手中的瓷坛也一时不稳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碎。好在暮沉立刻清醒了过来,连忙打扫碎渣并赔礼道歉,掌柜的也未有埋怨。
萧逸……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男人,究竟打着什么样的算盘?暮沉此时百般思绪涌入脑海,心脏剧烈跳动着,甚至喘起了粗气。一不留神,就被瓷坛的碎片刮伤了手。
血一下子从破口处涌出,凝结成一粒红豆,从指尖一颗颗掉落下来,在地面上晕染开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转眼便是上元节。当日,酒街从早便热闹了起来。政变事件过后,锦国的军队开始活动得越发频繁,丝毫不见群龙无首之势,反而更加井井有条。而云国,对于酒街的觊觎,也似乎越发咄咄逼人了起来。增派了不少新的军队,却又只是招摇过市,肆意进出县府等地,并未烧杀抢夺。
于是街上的庆典并未中断。上元夜,酒街依旧热闹非凡。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即使由于锦国之故,搬离了不少人家,街上人已然不如去年之多。
暮沉换上了顾衍之前些日子去集市上,专门为他定制的新衣。一袭墨色长袍,衣料垂顺,腰束灰白色浮云纹宽腰带。看似极简朴素,却古韵沉郁。虽然以前穿过的那些华服,不知比这高贵了多少,而暮沉却打心底里更喜欢这件衣裳。
酒街也不乏才子佳人,他们绘制了些精致的花灯,并惹墨题了一些灯谜在上面,挂在酒街沿途的青石板路上。一家老幼,三两好友,若有兴致便上前一猜。猜对,便赢得满堂喝彩与那盏花灯。猜错,也不过罚酒一杯。
池荷那小姑娘,猜了几次花灯皆是不对,便垂头丧气地嘟囔着庆典无趣,要去邻家找二丫玩了。顾衍之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和暮沉一起将她送到邻家门前,便又折回了街上。
由于时值深冬,无法燃放河灯。于是备受众盼的祈愿活动,被放在了位于酒街中央,最老的古树那里。人们将写有祈愿祝福的纸条卷好藏入细条红绸之中,包裹严实后,将其系在古树的枝丫上。
古树周围,已是熙来攘往。有老有幼,也有上元夜情愫暗生的男女。人们纷纷提笔,以墨汁留下祈愿,将承载着美好期盼的红绸子系挂于古树上。
“写了什么?”
顾衍之撂下笔,扭头问向身边正在折叠写好祈愿纸片的暮沉。而暮沉宠溺地对着顾衍之笑了笑,将手中已经折叠好的纸片落落大方地展开给他看。
国泰民安,岁月静好。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看到暮沉以瘦劲清峻的字迹,写下这样一段话,顾衍之脸颊上渐渐飞来一抹羞红。而看到眼前的人儿如此娇羞,暮沉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呢,写了什么?”
说罢,暮沉便伸手去拿纸片,想看看顾衍之有着怎样的祈愿。
“不给看。”
顾衍之还是一贯地冷着脸,扭过头去,将纸片攥在手心里。本想留给暮沉不屑一顾的神态,而脸上如恋爱中的女般的粉红早已出卖了他。
暮沉扫视了一圈周边的人们,发现大家都在忙着提笔写字,与身边人交谈,或是悬挂红绸,没人在关注着他们。于是,暮沉突然微微俯身,在顾衍之扭过去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尽是柔情蜜意的吻。如晨露坠在花叶之上,满而不溢。
顾衍之慌乱回头,霎时脸上又羞又恼,而心里,却像是春天的花骨朵悄悄开了条缝一般。趁此时机,暮沉从顾衍之手里取走了那张纸片。顾衍之不再反抗,只是涨红了脸,轻哼一声,赌气走开去帮暮沉悬挂红绸了。煞是惹人喜爱。
暮沉小心翼翼地将捧在手心的纸片打开,上面的字体隽秀灵动,看得出是一笔一划认真地留下墨迹。短短两行字迹,却看得暮沉嘴角浮起笑意,心里仿佛灌了整整一坛蜜枣酒一般。
本愿非做帚木心,但求磐石无转移。
暮沉笑着将纸片折叠起来,小心地用红绸一点点包裹起来。正准备前去悬挂之时,却忽然听得耳旁传来躁动人群声。
“快走快走,锦国的兵来了!”
“他们不是一直在街上巡逻吗?反正也不伤百姓。”
“谁知道呢,他们现在就是半睡的老虎。万一发起飙来,我们老百姓可惹不起。”
“就是,快带着孩子回家去躲躲吧。”
人群的脚步声开始有些局促起来,大家纷纷表示此地不宜久留。不多时,锦国的一小众军队已经接踵而至,他们全副武装,兵甲皆备,像是随时都可以迎接一场战争。慌乱的人群从军队的高头大马身边拘谨地挤过,而士兵也着实没有伤害酒街的大家,只是骂骂咧咧地高声呵斥着,让他们把路让开。
得赶紧去叫衍之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不仅是为了安全起见,也是……为了不让锦国军队的人看到自己。如是想着,暮沉迈开了步子,好在顾衍之就在不远处。两人见状,携手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
可是,身后锦国士兵的交谈声,却还是传入了暮沉的耳中。
“兄弟们,你说这小破镇子上,真能找到烨皇子吗?”
“鬼知道。反正萧大人这么下令了,我们转着搜就是了。”
“也是。诶,你看,那边过去那个,穿墨色长袍的,像不像?”
“我看你是喝多了眼花吧!就算烨皇子向来喜着墨色,你也用不着这样啊。”
第8章 第八章 久别重逢
酒街在不安的动荡度过了些时日。
云国已经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边境大片国土沦丧,只剩中原都城地区及其周边仍在负隅顽抗。锦国的吞并,尤其在正扩张侵略的边境,依然走和平侵占路线。
但起初几座城池的事实证明,如若有反抗的人,锦国将以疯狂且绝无败笔的屠城侵略取而代之。懦弱的云国朝廷,几乎是见情况不妙,便以默许之姿看着锦国大军放肆地在国土内所谓“和平”的横行。
传闻,锦国大军之所以这样做,是其军内实际掌权的军师为寻找什么人,避免战争误杀,才尽量回避争乱冲突。
顾衍之对于此传闻,是有些不敢苟同的。如果是为了寻找那么重要的人,又怎会在早到云国抵抗后,立刻放弃所谓和平政策,以惨无人道的屠城代之?如果寻人之说当真,恐怕与其吞并疆土的政治野心相比,此人也是遥而不及。
暮沉同酒街的大家一样,愁容满面,终日忧思。只不过,却是另有原因。自上元夜归来后,几次,他想与顾衍之坦白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其实并没有失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传闻的寻人一说对他意味着什么,更知道倘若这场两国之争以现在占压倒性优势的锦国胜利告终,与他们二人之言,又意味着什么。
当年,他本只想借酒街之地悄悄恢复元气,静思静养,以待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可偏巧,当年私塾梅花林偶遇,心中深藏的爱意,疯长似野草。
然而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暮沉实在开不了口。那种感觉,仿佛有千万只蚂蚁于肉身之上抓挠爬过。
酒街已经搬走了半数以上的人家。
小酒馆掌柜一家近期也准备搬去都城附近避难,这几日一直在忙着张罗细软,暮沉也前去帮最后一次忙。
“顾先生是个好先生,娃一直很崇拜他。像他这样的人,生于乱世,真是可惜了。”
掌柜的一边往马车上搬着家当,一边跟暮沉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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