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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为开 (关风月)


  然而在那个夏日,慕容则还会义正词严地挺身挡在季白兰身前,大声呵斥弟弟:“你给我下来!向季贤弟道歉!”
  慕容狄撇了撇嘴:“大哥,我劝你不要老是装得这么正经,还古板得要命,你是不是也想下聘礼?那你可要赶紧点,你抢不赢我的。”
  慕容则被他气得双手握拳,不动声色的功夫还不到家,大吼了一声“我才没有你那些龌龊心思”,便纵身上树捉住弟弟狠狠地打屁股。
  他是用剑鞘在打弟弟,做弟弟的也不肯示弱,用树杈戳哥哥眼睛,季白兰试图爬上树阻止他们,可是树冠太茂密,爬到一半他就迷了路,跌坐在了草丛里。
  落地时污泥弄脏了他的衣摆,定睛看去,竟是摔在了一个黑石墩面前——
  石墩说话了,还有点奶声奶气,语调却很冷漠,听起来像个伪装成小孩的妖怪:“你压死了我的蛤蟆。”
  03
  为了这场未完的蛤蟆之争,季白兰向慕容获赔了一辈子的罪,甚至还硬着头皮帮他写了好几篇“观蛤蟆”的小记,来弥补他受伤的少年心。
  其实慕容获根本不在意那两只蛤蟆,就像他不在意两位兄长。他们只是很丑陋很碍眼,挡住了他看季白兰的视线,所以不得不在意。
  那天季白兰跌落了下来,顾不上自己摔瘸了腿,只对着小石墩连连道歉,树顶上的两人还用着轻功你打我我踩你,慕容获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己,忽然想起一句新学的话。
  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你腿瘸了,快去正过来,不然会留一辈子残疾,难看得很,没人会要你。”慕容获一口气说了很多,带着点关心,带着点嫌弃,还带着点自暴自弃。
  季白兰顿时对他起了兴趣,拉着他的脏手替他仔细吹去草籽,又用自己的汗巾给他擦汗:“可是我听说正骨很疼,我也许会哭的。”
  “哦。”慕容获很得意,两个哥哥都把目光放在这个人身上,但这个人现在和自己待在一起:“那你真没出息,我每天都得去正骨呢。”
  “每天?”季白兰吓了一跳,神情立刻严肃起来:“你是在哪里帮工的?他们不能这样对一个小孩子!”
  “我不小了,我排行第五,那两个闹得鸡飞狗跳的都是我哥哥。他们练功一样跌打损伤,怎么我就不行?”慕容获眯起了眼,一把打开季白兰的手,把他的手腕扭在身前,激起季白兰一声痛呼:“还是你觉得我不如他们!”
  伤害别人是慕容获拿起的第一件武器,他只会这样保护自己。
  然而季白兰没有逃开,虽然很疼,他还是皱眉苦笑着请慕容获放开:“我不了解练武的事,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受伤,谁都不应该。就算你受伤很勇敢,不会哭,但你还是会疼啊。”
  慕容获警惕地放开了手,季白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抱着这个小黑胖子看了看,发现他筋骨好得很,才长出一口气:“你没有不如他们,你很像你三哥,说话都爱夸张吓人,怎么可能每天都去正骨……”
  慕容获脸红了,好在黑得油亮看不出来。
  季白兰一见这小五爷,便知他是慕容狄口里经常轻蔑提起的“小黑胖”,慕容则也不阻止亲弟,甚至还偷偷跟着笑。不用慕容获自述,他也能明白小五爷在这里是什么处境。
  听说慕容获的亲生母亲出身是船妓,他父亲也不喜欢这个丑孩子,人人都笑话他能吃,以后肯定是个李逵一流的黑毛大汉。季白兰见了他,却只觉得他看起来其实很小,一点也不彪悍吓人,反而很需要有人给他上药,让他穿暖吃饱。
  于是季白兰带了十二万分的耐心和敬意,像踩在水中浮桥上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慕容获荆棘从起的自尊。他请慕容获领自己去正骨,说得可怜巴巴,还真诚地牵起了慕容获的手,一大一小五指相扣,慕容获发现他的比自己的手指还细些,便有了底气快乐地喊:“跟着我走!走这边!”
  慕容获记得那天季白兰真的在正骨的时候哭了,被自己闹着玩似地抓握过的手腕也泛青,整个人看起来出乎意料地脆弱,搞得五岁的慕容获也跟着哭,哭着求他不要把自己打出去。
  郎中的小院里有一墙藤萝,其下还覆着薄薄的青苔,看起来湿滑而阴冷,但季白兰只让慕容获去嗅藤萝花蕊:“这花是不是很甜?只要你不哭,我就给你做甜甜的藤萝饼吃。”
  他抱了抱慕容获,笑声听起来有些心酸:“你呀,也就是个小孩子。”
  季白兰散了发带,一头青丝垂拂如紫藤,温柔地划过慕容获的面颊。慕容获闻到了紫藤花的香味,生平第一次,他懂得这叫做“甜”。
  尽管季白兰只是友好地抱了抱他,什么都没许诺,但慕容获莫名知道,季白兰不会告发他了。
  不仅不会,还会保护他。
  04
  童年对慕容家的男人来说可有可无,因为有了季白兰,慕容获的童年才有了些切实的分量。但尽管季白兰一路照拂他,他却只能被迫当个沉默的旁观者。
  他长大了,成了兄长们的得力助手,也出落得像个慕容氏族儿郎,可他仍然是站在树下的那个沉默的石墩。
  往昔记忆漫长细碎,都化为季白兰同慕容狄成亲后滴在他额头上的眼泪,冰凉、心碎。
  慕容获难得地放纵,甚至想说我带你走,不要再和三哥纠缠,他居然为了情人用马鞭打你,他不值得你爱。
  但闹洞房时烈酒涌到喉头,数次他面红耳赤想扼死慕容狄,抢走那个睡在季白兰身旁的位置,最终却也没有。
  他挤出一个苍凉的笑,十七岁的垂暮衰老:“祝你们早生贵子。”
  他是在讽刺季白兰的痛处,慕容狄却不以为意,搂着季白兰大笑,还和弟弟碰了一杯:“白兰是没有这门绝学的,不过我也不指望他。”
  而后慕容获还是醒了,季白兰一如既往地关照他,换了身新衣,春天里也束着斗篷,慕容获喝着他的亲手熬的粥,越喝嘴里越苦:“你们没在这里睡?”
  季白兰强忍着:“没有,在锦春阁。大哥说有要事找你,你用过早膳最好去见见他。”
  “锦春阁里至少住过三个歌女,也亏你能在那儿和他抱到一起去。”
  慕容获克制不住自己的刻薄,季白兰只是不语。慕容获欺上身去试图扒掉他的披风:“他是不是又对你动手了?!你还想哑忍?你真以为你是我名正言顺的三嫂?!”
  季白兰穿着披风的确是为了防止慕容获看见身上的伤痕,但那只是因为他肌肤轻透容易留伤,并不是慕容狄有心加害,那人更喜欢用恶言恶语来刺激自己。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从小看到大的五弟的责难,更不知道如何解释。
  季白兰咬牙闭上眼,挥手让慕容获离开:“出去,这里不是你的屋子,你昨晚闹得也够了。”
  “正是。”已经接掌了家主的慕容则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他像是酒还没醒,步子有些轻飘。一般慕容获是听不到大哥接近的声音的,但今天慕容则的脚步很浑浊。
  慕容则抬眼看了慕容获一下:“老五出去,回头再教训你。”
  “大哥不是有要事寻我?”慕容获按下怒气,满腔悲愤地向家主抱拳。
  “要事就是你可以赶紧滚蛋了。”慕容则运起掌风,当胸给了慕容获一掌,将他连同粥碗一起甩在门外,摔了个稀巴烂。
  慕容获震惊大于恐惧,只见慕容则澎湃内力瞬间便令门扉紧闭,还反手上了锁,他直觉有些事要发生,纵身扑到门边,却听到了死寂般的沉默。
  季白兰没有尖叫,他被紧紧地捂住了嘴。他大约是想冲出来看看慕容获有没有受伤,却被慕容则拦腰抱住,圈在怀里借着酒气和多年的隐忍,粗鲁地亲了下去。慕容则粗重的喘息越来越浓,慕容获近乎绝望地拍打着门,却发现自己忽然之间失了声,青天白日里竟然哑了,眼看着长兄奸污三嫂,竟然一声不敢吭,徒劳一身青筋,憋得像发情的公蚂蚱。
  很快便传来了碎瓷破裂的声音,慕容获内力不及家主精深,破不开门,又不能大喊引来旁人,败坏季白兰名誉,额头上的汗珠滚落成早起喝的甜粥里的莲子,颗颗都含着苦。
  慕容则不知灌了自己多少酒才敢登堂入室,他是真的发了狂性,甚至笑了,直白地咬着季白兰的耳朵道:“你知道老三为什么肯娶你?……你以为他还在意你?嗤,这是个交易。”
  “你乖乖地如愿以偿做老三名义上的妻子,而他把你留给了我。”
  慕容获踉跄跌倒在门边,门内像是又恢复了寂静。
  片刻之后,断续响起了近乎绝望的哭声,以及慕容获旁观兄长和季白兰相处这么多年最熟悉不过的一种声音——
  衣帛撕裂的声音。
  05
  慕容获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季白兰赤身裸体的样子。
  那年慕容狄和季白兰正巧同时满十七岁,按照慕容世家的规矩,算是成了一名顶天立地的男丁,可以进入后山寒泉沐浴了。季白兰本该早早回家走仕途,奈何一心经济俗务,在开酒肆、立镖行、采山上的灵芝等等,不亦乐乎,传信给父母让他们不必忧虑,又提及自己早已习惯了山上,不能长久待在红尘之中,否则身体难免有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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