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烨看着他，眼前的季清逐渐取代了脑海中残留的那个形容枯槁的、死去的人。他年轻而富有生气，吐息自然，双眼明亮，这两年似乎还丰润了一些，看起来不再那么瘦弱，脸色也很好。
萧明烨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窝，狠狠地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还好、还好……
“……不过才起夜一趟，陛下怎么就做噩梦了？还哭得像个孩子……怎么，很可怕吗？……”
萧明烨紧贴着的胸腔微微震动，传来季清担忧劝慰的声音。一双手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脑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很可怕……”
假如他无意埋下的那些因果报应没有发生，假如平南王早已放弃报复，假如易和确有其人……
季清是不是会像梦里一样，过早的死在他的眼前？
萧明烨声音颤抖，说话间不断地吸着鼻子，孩子似的抽噎，低沉磁性的嗓音里此时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季清安静听着，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偶尔摸摸他的脸，疼惜地抹去他的泪。都说性子骄傲的人脆弱起来尤其让人心疼，季清对此深有体会。他没想到萧明烨竟然也会沉溺于过去的事情，还是他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事情，这般为他所做过的一切而感到后悔。
不过那大概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感情足够深吧……
他得为他解开这个心结。
季清考虑着，这孩子会这般难受，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觉得他会害死他，于是季清对他说，没必要为这样一个梦伤情，因为这个梦其实并不现实。
“季清性子虽不太积极，却也不是万分消沉之人。陛下若不照拂，日子可能会辛苦些，但我还有朋友，有亲人……生活中还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我也并不是没有关心我的人，不会离了陛下的爱护就活不下去，也不会陷入那般苦难的境地的……”
而若是以往，萧明烨听到自己在其心中似乎并不重要的话，定要醋意大发，闹一番别扭；但这次却很好的对症下药，让萧明烨渐渐平静下来。
很好，他这个自大妄为的家伙对他的影响其实并没有那么大，他就算想离开他，也没有任何问题……
但季清又开了口，脸上笑意一片。
“只可惜陛下现在对我太好，让我越来越离不开陛下了，这该怎么办呢？”
“……”
萧明烨又吸了吸鼻子，将人搂得更紧。
“……那便不离开罢。”
?
（番外篇?家?上）
天色微阴，正是梅雨时节。
走在江南水乡的小巷之中，浏览着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刚下过一场小雨的石板路铺上一层淡淡的水色，绿得明媚的青草上盛满露珠，随着人走过时衣摆的轻触而滑落。
季清抽空回了趟江南本家，同时也是他几年前担任刺史的所在地。只因并非因公事前来，季清行事十分低调，但地方官难免要照顾好京城来的朝廷命官，故派人迎接无可避免。百姓们得了曾经的父母官要回来探望的消息，纷纷兴高采烈地挤在大道上围观，季清见状干脆下了马车，走走停停，与百姓们寒暄。
看着曾经呆了两年的地方风调雨顺、人民安康，季清十分欣慰。他此次回来还真的别无他事，只是不知为何最近常常思念这边的人们，便趁着政事不忙回来一趟。
大概是因为有些想家。
这是他在偶然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小男孩儿百无聊赖地拿着树枝，在土地上写写画画的时候产生的心思。小孩儿不过七八岁的样子，闷闷地兀自专注着手上的事，看上去有些落寞。
这个模样让季清回想起他自己。他小时候尤为内向少语，没有一般孩子的活泼，而且懵懵懂懂，常常连自己被捉弄欺负了都不知道。其他贵胄嫌他无趣不爱与他玩，他便只好一个人待在家中，看看书，写写字，翻翻父亲的书房，自己与自己玩儿。但好在父亲回家之后，他都能有一晚上的时间，与唯一的家人待在一处，不会太孤独。然而这孩子衣衫破旧，身上也脏兮兮的，看上去竟不像是有人家照顾的孩子。
季清起了好奇心，不由走到了孩子的身边，低头看着他画出的图案，发现那竟是几个简单的文字。季清微笑着感叹：“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么……”
那孩子抬头瞧见了他，似乎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却依然很有礼貌地问了声好，嘟着嘴闷闷不乐地回道：“当然喜欢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以后都没法上学堂了……”
这时跟随着季清的本家同辈附在他的耳边解释了一番，季清才明白这孩子早已父母双亡，前段时间连一直吃力照顾着他的爷爷也去世了，如今他无依无靠，只能每天做些简单的活填饱肚子而已，又谈何上学堂呢？
季清看得可怜，不禁疑惑这整个季氏一族为何没有人愿意接济这个机灵的孩子，这时，却听见小巷之中传来一声怯怯的童声，口中不住喊着“哥哥”。
只见从房后冒出个更小些的女孩儿，然而那小女孩眼神空洞，跌跌撞撞的竟差点摔倒，男孩儿立刻撒腿跑到了小女孩的身边，小心抱住了她，季清这才看明白，那竟是个双眼失明的孩子！
“本来只小辰一个孩子还好，可他还有个天生失明的妹妹，这边的百姓也就是刚好能糊口而已，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他家妹妹实在是有些拖后腿，所以才没人愿意接受他们……”
季清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他见这孩子那几个字写得十分端正有力，定是练过了很久才能成为这个样子，不禁为他的好学而可惜，可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劝说谁家来接受这两个孩子……
这时，季清心神一动，忽然想到，既然别人不愿意……那不如自己亲力亲为？
这边的人们都姓季，算起来祖上大概多少辈与他也有血缘关系，且若是收养他们，一生不娶的自己也能后继有人……能有一个家，为孩子，也为自己。
现在想来，这个愿望大概早在帝王二十七岁生辰后见到年幼的小太子时就已经产生了吧，所以他才会有思乡的情感。然而谁都明白当今天子绝不可能会有亲生子嗣，这小太子只可是帝王从其他皇族那里过继来的，可萧明烨明明极其厌恶他的兄弟们，又怎么愿意让他的堂侄儿们成为太子？
“所以这孩子，来历很特别，”年轻的帝王笑得有些神秘，“这是朕的堂侄儿……也是朕的表侄儿。”
原来，当年先帝在外认识的女子，也就是被昭太后设计引去外乡的亲妹妹，那时已怀上了先帝的孩子，然而却被昭太后硬生生拆散，终于错过了这段不寻常的姻缘，但孩子依然还是生了下来。
之后这位只把皇嗣当成普通孩子养大的坚强母亲去世之后，连带着这个秘密也一同带进了棺材里。然而萧明烨却是知道这件事的，他派人找到了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兄弟后，听他日子过得并不很好，便顺水推舟，让人假装一对没有孩子的富人夫妻，花重金买走了一个健康的男婴，也算变相接济了一下这个苦命的兄弟吧。
萧明烨给小太子取名萧天赐，意味着抹去他曲折的身世由来，只让他作为上天赐给他萧明烨不让皇室血脉在此断绝的孩子，接受来自于皇室的教育，重新开始。而大概是继承自萧明烨的姨母，这孩子竟也有一双大大的漂亮的丹凤眼儿，看得季清好不喜欢，每回处理完政事去见帝王，都要顺路去看小太子一眼。
不过萧明烨对此总是很有意见，总抱怨孩子分了他的心，让他不爱他了……也不知道那孩子看见他竟又带了两个小孩儿回来，会不会更加一脸憋闷，甚至闹上好几天的别扭……
季清想到高高在上的帝王像小孩子一样和个小孩子生气就忍俊不禁，但他还是决定要收养这对惹人怜爱的兄妹。他和蔼地询问他们愿不愿意跟他走，那男孩儿仿佛不敢置信，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却又很快警惕地抱住妹妹，认真道：“卯儿一定要与我一起，如果叔叔不能接受卯儿的失明，那还是谢谢叔叔的一片好意了……”
季清却笑着抱起了还有些怯生生的小姑娘，牵住那男孩儿的小手，温声哄道：“傻孩子，你们今后啊，喊我爹爹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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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家?下）
季清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季府之时，正是某一天的傍晚。
刚刚收养的两个孩子从来没有见过太多的人，也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总会有一些不安，于是他们一有机会就缩在季清的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像一串小尾巴。季清看得可爱，忍不住又摸了摸季辰和季卯儿圆圆的小脸。
孩子们梳洗干净并换上新衣服之后，本也是顶漂亮顶乖巧的两个孩子，只是有些营养不良，看上去实在太瘦了些。他吩咐厨房弄些适合小孩子长身体时候的膳食，又让人准备好他们的房间，这才放松下来，准备进宫……去见某个日日送信催他回来的任性大孩子。
孩子们舍不得他，纷纷揪着他的衣角，追问季清要去哪儿，季卯儿还搂住他的腿，脆生生地开口为他打抱不平，道：“这么晚了还让爹爹过去，那一定是个坏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