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尝试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手离开了城墙的支撑,维持着半弓着的姿势。少年长吁了口气,看了眼怀里的纸张,又探头看身旁城墙下。此刻二十米的城墙下,已是人山人海。
叶红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少年看着地面,一侧嘴角扬起的毫无温度,笑得更加阴险。
许是城墙太高,半弓着身子看着地面的少年突然摇晃起来。
“别往下看!”
叶红蓼大喊,立刻向前伸手。
摇晃着的少年脸上的阴笑换成了僵硬而正常的恐惧,听到叶红蓼的一声喊之后,又重拾起刚才的阴冷。少年一手张开,缓缓直起身的同时摇晃的维持着平衡。
少年看叶红蓼的眼神,像是舞台上表演的小丑在看台下情绪波动的观众。小丑笑着,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表演很受欢迎。
少年笑得阴冷漠然,直起的身子明显已然脱离了勉强维持平衡的重心。叶红蓼向前一跃伸手抓向少年,大半个身子已然倾斜向围墙外的少年抬手扬起怀中的纸张摔向叶红蓼探来的手。少年这一全身力气的撞力,使他的整个身子弹向城墙外。
叶红蓼扑空在围墙上,看那少年如蝉翼坠落而下。他狡黠而自豪的笑着,像一个演出成功谢幕的小丑,在散落半空的纸张中飞翔。
城墙下的人山人海自觉地腾出一片空地,那坠落而下的少年完成了最后的飞翔一般,倒在地上。又瞬间被漂浮在空中的纸张掩埋。
那掩埋他的白色纸张,瞬间鲜红。
刹那间,散落在地的和飞扬在半空中的纸张,被城墙下的岳陵城民疯抢。而此刻,叶红蓼的手中,正握着被那少年死掉一角的纸。
这纸上血字写着:顾雨山,血债血偿,孟荷生。
十个字,将岳陵城与浔阳城的相扶相近一刀两断;十个字,将孟荷生的愤怒传达给岳陵城的每一个百姓与顾家军的每一个将士;十个字,让叶红蓼胆战心惊。
两城百姓和将士无人不知阳林军大将军孟荷生的手段与心狠手辣。尤其是对于孟荷衣的时。
当年阳林军那个小兵只因帮孟荷衣混进了军队,四肢中弹,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从此再没下过床。
十年前的战事中,他是使用了何种手段,教俘虏来的敌军生不如死。只因孟荷衣参加了那场战事。
叶红蓼不敢再看一眼城墙下的百姓,他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疯狂而恐惧的哄抢。
叶红蓼扬起手中的纸张,在城墙上狠狠砸了一拳。叶红蓼没有看那纸张随风而落的轨迹,转身下了城墙。
下了城墙的叶红蓼来顾雨山书房报道,一路上的那些慌张和传言,叶红蓼努力使自己听不见。
书房中,小兵正在向顾雨山汇报城内散播的传言之事。原来不只叶红蓼所见的那个少年,岳陵城内各百姓聚集之地,都出现了这类的散播之人。
他们或从高处跳下跌落致死,或在人群聚集之地饮弹自尽。以这样的方式,吸引百姓的注意力,来达到他们的真实目的。
书桌旁坐着的顾雨山十分沉静的听完小兵的汇报,沉思一阵,下令:“处理好尸首。通知江一舟,加紧城内巡查,防止此类情况再次发生。”
顾雨山冷静无比,小兵们应令退下。叶红蓼这才踏进书房的门。
“将军。”
叶红蓼低着头唤了一声。
顾雨山撑着额头看了他一眼,道:“吓到了?”
“嗯……”
叶红蓼盯着地面,那少年纵身跌落的画面,一遍遍在叶红蓼的脑海中浮现。叶红蓼觉得脑子里有个人,一遍一遍的读着那纸张上的字。
“将军……”
叶红蓼又唤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走向书桌前,端起桌子上那碗早已没有温度的粥,大口大口的塞进嘴里。
顾雨山先是一惊,只也没有拦着,就这么支着胳膊,看叶红蓼迫切的将那碗凉粥席卷干净。
叶红蓼端着空碗,囫囵吞了口中塞满的粥,看着顾雨山,道:“将军,我要去浔阳城。”
顾雨山放下支着的手,十指交叉在胸前,看着叶红蓼,问:“你想去送死?”
“娶荷衣的是我,没能保护好荷衣的人也是我。孟荷生要血债血偿,那该死的人是我才对,为什么要将军……”
“你问孟荷生为什么要我的血债血偿?”
顾雨山喝了一声,盯着叶红蓼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么?因为我是这岳陵城的城主,我是这顾家军的大将军!无论那日娶荷衣的是谁,无论是在饮漓苑还是在岳陵城,只要他在我岳陵城的界线内出了事,都是我负责,也只有我能负责。”
“可是荷衣为了救我才答应的这门亲事,我这条命本就是欠她的。我……”
“叶红蓼!”
顾雨山一声厉斥,打断了叶红蓼未说出口的话。叶红蓼茫然抬起头,看着已然发怒的顾雨山。
刚才听那小兵前来汇报的时候尚沉着冷静的顾雨山,此刻却因为叶红蓼的一句话而失了方寸。
顾雨山是气,气他还是这样轻视自己的性命。赏了他三百军棍还没让他能长个记性。
那日他偷盗红莲被抓,本以为可以记着点教训,可如今看来,叶红蓼完全将自己的话抛在了脑后。
顾雨山真是悔恨,这几日只惯着他,教他写字静心。
顾雨山不是不想教,而是不知道这么短的时日内,该如何教他。也不知道该教他些什么。
军法军规?以身试法的叶红蓼根本不用他教;治军战术?他顾雨山在赵蒙和手下十余年,变成了另一个赵蒙和,他不希望,叶红蓼变成另一个顾雨山;治理岳陵城?顾雨山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治理,如何谈教他?
所以,顾雨山只交给他濯缨,只教他写字静心。
顾雨山叹了口气,压着怒气道:“你以为你去了浔阳城,将自己的脑袋双手奉给孟荷生,他就会善罢甘休了么?你以为你叶红蓼的命,真的可以消了这两城的恩怨么?”
叶红蓼低下头,他不知道。既然孟荷生要血债血偿,以命抵命,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顾雨山站起身来,走到叶红蓼面前,道:“就算你想消,那藏在岳陵城内的死士会愿意么?”
叶红蓼抬头,看着顾雨山,疑惑的问:“死士?”
“是,死士。”
顾雨山道:“散播这传言的,怕不只孟荷生。就算你叶红蓼想舍生取义,这城内外的死士也绝对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别说将自己送到孟荷生的枪下,怕是刚出岳陵城就小命不保了。”
叶红蓼垂着眼,盯着手上的空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雨山看了眼他手上的伤,道:“我记得我说过,就算你叶红蓼的命真有能挽救岳陵城的那一天,你也必须得给我找出其他的解决方法!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将军,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叶红蓼看到,自己的泪水滴落在被他刷的干净的碗里。
他从没有想过,一场婚礼,变成了两场葬礼。从来没想过井沢和三嫂会不在了。
他一直以为,一直以为无论井沢三嫂也好,无论陆文冲还是顾城,无论江一舟还是顾明山,他从未想过他们任何一个会离开。
而现在,一切都像是暴风雨一样,铺天盖地的肆虐而来。
陆文冲的离去,井沢和三嫂的遇害,林戈的遇害,荷衣的遇害,还有顾明山的病危。他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但是无论是谁,叶红蓼都不敢再想象。
那种无所适从无法抵御的无能为力,让叶红蓼从心底开始发颤。
顾雨山抚着他颤动的肩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叶红蓼。
他才二十一岁,如果可以,顾雨山宁愿他只是顾府那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小少爷,或者是顾家军中一个在他们几个兄长的庇护下胡作非为的小兵。
可是顾雨山更知道,他不能这么做。就像顾雨山自己说过的,他是这顾家军的将士,所以他的使命,高于性命。
生在这顾府,注定生而动荡,注定一生餐风饮浪。这是顾府的人,生而就写好的宿命。
顾雨山接了他手中的空碗,放在一旁的书桌上。取出手帕替叶红蓼擦去手上伤口的血渍。
叶红蓼的手握成拳头,握成拳头的颤抖。
“报告将军!”
门外忽然闯入的小兵打破了这久违的温馨。
“将军,顾城长官传信,度巍山发现敌军进攻,请速派军队前去迎战!”
叶红蓼的拳头握的更紧,看着顾雨山道:“将军。”
顾雨山将手帕收回,双手背在身后,下令道:“叶红蓼听令,即可带兵前去度巍山迎战。”
叶红蓼敬礼道:“是,将军!”
继而一刻也不敢耽误的离开了军法处。
顾雨山望着叶红蓼匆匆离去的背影,竟连那句“万事小心”都没来得及说。
而顾雨山没有想到的是,那句没来得及说的“万事小心”,竟然成为了他终生的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太宰的废话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