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有些乱,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地想原来皇帝还是惦念自己的,一时又难免惊疑,不知皇帝到底与这位小皇叔说了什么。
有没有将君臣二人间叫人不齿的情事一并托出。
郕王殿下容色出挑,生的眼若桃花面如春水,慵懒间透出无比的贵气雍容,许是修道的缘故,更别有一份清逸洒脱在。
温子然小心地端详着聂琪的脸色,却没法从那玩味得近乎轻挑的似笑非笑里琢磨出什么情绪来,心念电闪,片刻后低下眼眉,说:“罪臣愧不敢当。”
聂琪笑着摆了摆手:“温卿不必如此。”
顿了顿,忽然凑的他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皇帝都和本王说了。”
温子然眨了眨眼,微微抬起头,笑着说:“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倒也是波澜不惊的。
聂琪摸了摸下巴,想,这就没有意思了。
转念一想,毕竟能做到六部正堂的主官,敢于在满朝文武都不看好次相的时候不买如日中天的当朝首相的账,对着皇帝或许尚有畏惧,对着一个没有实权在手的亲王又怎么会露怯呢。
他自嘲了摇了摇头,道:“到底是什么,温卿与本王心知肚明便罢了,先前是本王孟浪了,温卿莫要见怪。”
温子然垂下眼,清减后仍旧是一丝棱角都没有的温润:“殿下说笑了。”
聂琪微微颔首,道:“温卿稍候还要启程,不能误了时辰。陛下虽然叫本王前来为温卿践行,但他说得支支吾吾,本王也不好多问。”
温子然轻轻点头:“有劳王爷回报陛下,臣……铭感圣恩。”
聂琪微微一笑:“本王却是私心想送温卿一句话。倒不知是不是多嘴了。”
温子然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十分礼貌地微微笑着。
聂琪话里话外流露的细节叫他觉得越发不堪,恨不能就此起身离席,却又不愿失礼至此,平白得罪了郕王。
何况由此来看,郕王和皇帝走的当真是……很近的。
聂琪见他不说话,仍旧是笑,忽然起身来,探到温子然身侧。
温子然骇了一惊,聂琪身上那种道院佛寺更常见的檀香气息毕竟而来,这样的距离十分的于礼不合。
温子然稍稍向后避了避,道:“郕王……殿下?”
聂琪却凑得更近,在他耳边低声道:“皇帝到底是皇帝,英明神武,古来罕有。在他心目当中,天下江山与儿女情长何者为重,莫非很难猜么?”
温子然怔在那里,一时竟忘了去推他。
聂琪施施然坐了回去,对着眼前几盘精巧的点心斟酌了一番,挑了一块玲珑小巧的山药枣泥松子糕放入口中,一双桃花也似的眼,仍旧是似笑非笑。
第一百七十四章
周曦端着碗参汤老神在在地啜着,陈枫看着他,有点上火,只是世族气度不能不要,就算不要,也还有亲戚情分,就算不论亲戚情分,妹夫到底是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张宗谅这回可不会出头帮他踹门。
陈枫这么宽慰着自己,又喝了一口茶,喝的太猛,啜进好几片茶叶梗,也不唾了,咬牙切齿地嚼。
周曦喝罢参汤,有侍女捧上热巾帕服侍他擦了脸,又换过一盏香茗来给他过口。
周曦喝了口茶,才徐徐道:“内兄今日还是为户部尚书来的?”
陈枫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拿捏着语气:“温善之今日已经启程离京了。”
周曦点了点头,道:“盯着户部尚书的不止是内兄一人呐。”
陈枫挑了挑眉,定神道:“他人却不及我有这样出息的好妹夫。”
周曦抬起头,凤眼周正,十分认真地看着他:“愚弟拙见,这个户部尚书,不争也罢。”
陈枫脸色阴得厉害,道:“伯阳当日,却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周曦笑了笑,叫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得体,不疾不徐地说:“愚弟自有道理。”
陈枫强压下怒气,语气不好地问:“愿闻其详。”
周曦便抬手,向上指了指:“天意难测。”
这个天意,说的是天子之意。
陈枫眉头一跳,道:“你是说……”
周曦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他也没有再卖关子,将手边一个厚厚的函封递与妻兄:“天意难测,不便下场,愚弟却也自有计较的。”
陈枫接过函封,将里头厚厚的字纸抽出来,看着看着,面色缓和许多,末了已是颇有些满意了,笑着将东西收好,原封不动地还与自家妹夫:“伯阳果然是有计较的。”
周曦接过了,眼帘微垂,似笑非笑道:“这段时日,倒也不妨叫人觉得我周曦被天子打压,没了心气,连个户部尚书都不敢为自家内兄下场去争。待到他们争得头破血流了,知道是中了……的算计,我们再提起这一桩才好。”
他说着拿起那函封,徐徐搁在了手边。
陈枫啧啧叹了一声,笑着抬手做了个平揖:“伯阳智计,愚兄委实叹服。”
顿了顿,道:“听说六郎从荆州回来了?”
周曦眼神微黯,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很快恢复了淡淡浅笑:“是,又出去喝酒了。”
陈枫欲言又止,想了想,就没再说什么。
第一百七十五章
聂铉远远地在潇湘楼三楼包房的窗口里,望着温子然被聂琪的侍从引上了那小酒楼,过了许久才下来,上了马车,渐渐去得远了。
又过了一会儿,聂琪也自下来了,一行车马悠悠地回府去了。
皇帝心绪纷然,难得偷闲间,一时也不想回宫,心血来潮,问身后的太监们,可知道京中哪家的酒菜好。
随行的几个太监里,有个小太监是个伶俐的,不知怎么带他转到一个巷子里一家十分干净的小酒店,酒旗上写着杏花村,卖的是甜糯的江南黄酒。
那店中清冷,聂铉点了酒,又随便叫了两个菜。
几个太监站在他背后,聂铉看着别扭,撵他们到旁边桌坐下,只留下那个小太监倒酒服侍。
不多时殿中进来个穿银纹黑锦衣的年轻公子,店家见了他,便笑了,道:“六郎君来啦,郎君好久不见,不知是哪里发财去了?”
那六郎君生得十分俊美,一双凤目周正标致,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身衣饰都是上乘的,拾掇得十分出色,与这偏僻酒家颇有些格格不入。
聂铉下意识地便多看了两眼。
却见这六郎君进来的时候满脸愠色板着个脸,好像有谁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得,听了店家这句话脸色才缓和了些,声音仍旧是冷冷的:“才从荆州回来,那里遭了春汛,只有遍地饥民,哪得财发。”
说着一面捡了张桌子坐了。
他看来是熟客,店家不曾问,就招呼后厨弄了几样小菜,切了半斤羊肉,自己则端了两壶酒送过去,笑眯眯地问:“怎么又和你家兄长吵架了不成?”
那六郎君脸色十分难看:“别提他。”
店家道:“好好好,不提。那,荆州既然没有财发,六郎君去那里做什么?探亲还是访友?”
六郎君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盅黄酒,眯着眼啜了一口,道:“去看荆湖的堤坝啊。荆湖年年水患,每年治水却无成效,自然是要去看一看,才晓得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聂铉本已经失了兴致:他虽然对出众的青年士子很有兴趣,但是脾气这样不好的,有一个周曦已经是够够的。
但听到这个六郎君谈起荆湖水利,他却是很有些兴趣的。
这个事儿已经让他头痛了两辈子,可惜朝中文学出众的臣子多的是,在水利工事方面用心浸淫的却少。寒门子弟没有那么多水文相关的书卷图册,世家子弟又看重文学清贵,少有会叫子弟在这方面费心思的。
倘若真是个于治水一道有见地的,倒是捡了宝。
便忍不住出声道:“这位公子也懂水利?”
那六郎君闻声看他一眼,笑道:“怎么,你也懂?”
声气很是倨傲。
几个太监就要跟他急,聂铉压了压手,向他拱手道:“在下竟陵高立羽。”
那六郎君抬手回了一礼,并未通名。
聂铉不以为意,端着酒盏过去,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了起来:“这是长江在荆湖的走向。”
那六郎君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聂铉两世为帝,都苦于荆湖水患,很是下过功夫,这位六郎君见他确实懂水文工事,更是颇有谈兴,两人聊了两个时辰,眼看天晚了,才依依惜别。
聂铉这才想起来,聊了这么久,一口一个愚弟贤兄,竟是还未通名,便道:“不知贤弟高姓大名,愚兄改日还欲拜访。”
心中思量着,这样的世家子弟,或许是没出仕的,自己只要下旨征辟就好了,顶多名目上费些心思。
那六郎君笑笑,谈了半晌才舒缓下来的一张俊脸却又转阴了,许久才道:“鄙姓周,行六。”
聂铉看着他那双标致周正的凤眼,蓦地心头一动,脱口问:“可是兰陵周氏?”
周家六郎君只冷笑一声,摊摊手反问道:“我这样年纪不小还是白身的,可有哪里像是兰陵周氏的子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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