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多了别人,萧启豫往里间一侧身,烦躁道:“滚出去!”
萧启琛居高临下地望向他,由心底生出一种快意来:“皇兄,不愿看我是谁么?”
他听了这声音浑身一抖,挣扎着要坐起来,苏晏不失时机地扶了萧启豫一把,拿来凭几和软垫让他靠着。做完这些,苏晏又退到旁边,对一切都充耳不闻了。
萧启豫不可置信地打量萧启琛一番,直到目光接触了他衣裳上的龙纹,这才开口:“你来做什么,看我还没死么?”
萧启琛好整以暇坐下,倒了两杯茶,作势要给他一杯:“不好意思啊皇兄,抢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是你看看自己,就算被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好似永远明白怎么去戳中对方最难堪的地方,萧启豫听了这话几乎勃然大怒。他掀开被子,缺失的左腿横在那儿,姿态很是丑陋:“是不是你让他——让苏晏去做这些!我说呢,那日战场上为何突然身侧就没人……”
“王爷,”苏晏不带情绪地打断他,“是你不随大军前进。我提醒过你,刀剑无眼。”
萧启琛笑着示意苏晏别说话,弯了弯眼角:“可我听说倘若那日阿晏不救你,你就直接死在乱军中了。皇兄对救命恩人怎么这样不客气呢。”
“少来!”萧启豫冷笑,“见我如今这样,你心里早乐开花了吧?”
萧启琛见他不喝那杯茶,索性端回来自己捂在手心汲取温暖:“就因为这个乐开花?……皇兄怕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
在萧启豫疑惑的眼神里,萧启琛缓慢道:“皇兄,你从没正眼瞧我,所以对付起来也只想着利用完就扔。最初是让晚晴陷害平哥哥,后来朝中处处与我作对,进而拿我与阿晏的感情来威胁我,你是不是以为做完这些我肯定恨死你了?”
卧房中陷入了诡异的宁静,阳光拉长了,一直倾斜到床榻,萧启豫的脸在光影交界处几乎扭曲,咬牙切齿道:“难不成你还要猫哭耗子地说没恨过我么!”
萧启琛放下茶盏,双手揣进袖子里,是个十分随意且有些无礼的姿势。他随时都云淡风轻地笑着,哪怕当年被萧启豫威胁,也没露出过分毫失态。
可这云淡风轻,如今却让萧启豫没来由地心里没底,一阵空荡荡的难堪。
下一刻,萧启琛平静道:“恨?你想多了,萧启豫,你也配我去恨?”
萧启豫的呼吸蓦地粗重了,他搁在身侧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你……你……”
“我什么?”萧启琛见他的狼狈样,好似觉得很有趣,“萧启豫,世界上没有活该属于你的东西,要去争去抢——说来这还是你教给我的呢,若非当年你害了平哥哥,我根本都不会想去争取。”
萧启豫:“你当真以为自己的位置坐得稳么!?”
“当初你羽翼丰满,无奈野心暴露得太早,被父皇发现了,一路打压至死。你说是不是因为他心里压根没有这个念头?”萧启琛慢条斯理地同他讲道理,“可能有过吧,但最终却还是不肯留你。我就不一样了,父皇觉得我安静,不争,也好掌控——说来还要感谢你,那些时候让我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也……拉拢了许多大人们,现在心甘情愿为我所用。至于那些无时无刻护着你的,也狠得下心去处理干净。我不会和你正面交锋,但是削干净了你的羽翼,你还斗得过我吗?”
在萧启豫快要杀人的目光中,萧启琛欣然道:“但父皇直到临终前,才知道我原来对皇位也有想法,吓得大惊失色——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没得选了。”
萧启豫倒抽一口气:“你……你谋害……”
萧启琛不管不顾地打断他:“我没有!父皇是自己病死的,就算我那天不去华林园,他也捱不到第二天!你自然能去揭发我伪造遗诏篡位,但谁会信你,这天下又让谁收拾?你毒害萧启平的时候,恐怕没想到今日吧。”
他越说下去,萧启豫抖得越厉害。萧启豫自行拼凑出一个真相,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此刻全被萧启琛拿走,他声音变得尖锐,几乎要划破一般:“萧启琛!伪造遗诏……你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报应吗!”
“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喜欢跟我说报应?”萧启琛笑得越发开怀,突然正色道,“早年我受苦的时候,也没人与我说过苦尽甘来,经过那么多事,我早就不信因果了。”
萧启豫的话被他堵了个彻底,半晌挣扎着趴在榻边,竟是呕出了一口血。
轻轻地拍过他的后背,萧启琛温声道:“别忘了我朝祖制,皇室宗亲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储,不得即位,不得入仕。”
他毫不在意在苏晏面前暴露这些罪恶一般,站起来望向萧启豫,温柔得十分残忍:“好好养病,毕竟你后半生兴许只能在这里度过了——皇兄,我不会杀你的。一旦杀了你,那不是和你当年一样令人作呕吗?”
言罢,他懒得再多费口舌,径直站起来,甚至都不愿去扶萧启豫一把,侧身对苏晏道:“走吧。阿晏,我叫人做了桂花羹,此刻回去正好。”
萧启豫望向一直没说话的苏晏,眼神复杂,好似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以为自己知道萧启琛那不伦的心思,却没料到苏晏居然好似对他百依百顺!
到头来是他失去了一切,而他最看不起的兄弟踩着他一步步地拿走了权力?
木门隔绝了屋内萧启豫断断续续的咒骂,萧启琛拉了拉苏晏的手,抬头时方才眼底的阴沉不见踪影,他轻声问:“你如此在意手足之情,会不会觉得我太残忍?”
苏晏闻言只极清淡地笑了笑,抚过萧启琛鬓角,似是安慰他道:“是他对你不好在先,不必自责。”
两人又说了些话,至此萧启琛心中石头落地。他笃定苏晏是完全站在自己这边的,不会开口闭口就是所谓道义,也不会再没来由地说些话来戳他心窝子了。
对上守在门口一脸为难的方知,萧启琛平静道:“我会找两个人接管这里,方参军辛苦了。”
方知不明就里,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了。他送走萧启琛和苏晏后不久,便来了两个护卫模样的人,朝他出示暗卫腰牌后顺理成章接管了此处。
后来方知再没见过萧启豫,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赵王“死”在了战场上,他的轻甲与头盔一并随军迎回都城,葬在金陵郊外的蒋山脚下。因尸骨未归,陵墓中只有衣冠冢。他的母妃李氏郁郁寡欢,为萧启豫守过头七之后,便独自前往钟山的长芦寺带发修行,再没问过世事。
下葬当日,赵王妃和萧启豫的两个侧室哭得当场昏了过去。其余皇子悉数到场,甚至与萧启豫素有罅隙的萧启平都一身白衣地出现,好似默默地与他冰释了前嫌。
金陵在几场雪后更加冷了,苏晏终究要回家一趟。
他在南苑住得习惯,直到父母来口信催他回去,苏晏方才记起了这事。他本意是去与萧启琛作别,岂料对方一听,连忙要跟着他去侯府,理由让人啼笑皆非:“我好久没见珩儿了。”
平远侯府还是从前的样子,自萧启琛即位来,苏晏在朝中自是如鱼得水,但却并未和其他朝臣交流过密,再加上他常年不在府中,自然就无人上门寒暄。
王伯替苏晏开了门,一路唠叨着最近的事,什么小少爷去年开始识字了,小少爷年前生了场病不过现在好多了,张口闭口都是苏珩。苏晏对此没有太大的感觉,他从没在苏珩的成长中扮演过太过关键的角色,此时也接不上话,只好听着。
行过走廊,却已听见了朗朗书声。苏晏一蹙眉,停在了书房前面,他探头望向窗边,借着天光看清当中光景,当时便愣住了。
萧启琛道:“怎么了?”
苏晏道:“珩儿跟着我爹念书呢。”
说着“我瞧瞧”,萧启琛便也靠过来。他们二人说话的动静太大,里面苏致已经看往这边,苏晏立时浑身不舒服起来——他心里有鬼,下意识地把萧启琛挡在自己身后,匆忙挤出个微笑:“爹,我回来了。”
苏致还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右手执书卷道:“平安回来就好。珩儿,看看是谁来了?”
坐在书桌前的人这才应声抬头。苏晏看见他时,心下一空,突然记起当年萧启琛说“他很像你”,苏珩今年快六岁,自是比不上他从小习武,看上去白白净净的,脸上还带点肉,五官颇为精致,却又一团孩气。
苏晏已经很久没认真地看过他了,自苏珩出生,他便常年在外,偶尔回到金陵也基本住在军中。别提尽父亲的责任,他连生辰时陪在苏珩身边都做不到。故而两人之间不太亲近,甚至有时,苏晏都会觉得他陌生。
果然,苏珩有些茫然地望向苏晏,良久都没有开口喊人。他向苏致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长叹,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哄道:“那是你爹。”
于是这次苏珩开了口,仍是怯生生的,仿佛从没喊过这字一般:“……爹。”
此言一出,他们两人都不太习惯,苏晏隔着窗框“嗯”了声,之后也再说不出旁的话来。倒是萧启琛,兴冲冲地从苏晏背后冒出来:“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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