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福宫内似是新粉刷过一次,比从前越发雍容,色彩鲜艳得整个宫室都一扫过去的古朴,变得明媚起来。萧启琛路上遇见婢女行礼,他都好脾气地笑了回去,萧启平却走得飞快,架不住只好跟着他小步疾走,直到停在正殿前。
看到当中那一幕时,萧启琛脑内没来由地冒出了“一家三口”的形容:萧演坐在一侧的案几旁,皇后在他旁边跪坐着伺候,而他面前是个正在摇头晃脑背书的萧启明。
萧启琛突然想:“还好平哥哥看不见。”
他知道萧启平再怎么识大体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嫉妒和恨,当年那些旧怨他已经放下,只是这一桩插曲彻底地粉碎了他与皇后尚维持着平衡的母子关系。
萧启平他内心的确十分强大,能从前途被拦腰切断的痛苦中劝说自己解脱,能原谅萧启豫的狠毒,能对萧启琛的心机和利用熟视无睹,但这些并不代表他能忍受萧启明与父母和乐融融的样子。
萧启琛只好干咳一声,在婢女通传后,客气地笑道:“父皇,母后。”
他在萧演面前一直这么称呼皇后,给足了后宫之主的面子。那两位至尊的夫妇还未曾有所表示,背书的萧启明率先看了过来。
小孩子总是没有心机,萧启琛在国子监待他礼数周全,并无特别优待,他却不知怎么的格外喜欢萧启琛。此刻启明见了他,把书一扔,乳燕投林似的朝萧启琛扑了过来,孩童嗓音又脆又甜:“六哥!”
萧启琛“哎”了声,敷衍地揉了揉萧启明的脑袋,把他从自己身上拉开。这小孩此时才看到旁边还有个人,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饶是知道萧启平眼目有疾,仍然认真地行礼:“三哥,许久不见,可还安康?”
萧启平顺手拍过他尚且稚嫩的肩,声音温和:“我都好——母后,儿臣听闻了一些前线的事,想找父皇商议,不知可否请母后带着启明稍作回避?”
他这么直接地提出,不顾萧演是否会尴尬。
果然,萧演尚且挂着笑容道:“怎么,启平难得入宫一趟,还是为了商讨政事么?朝堂之事你不必太过忧心,朕心里有数。”
察觉到身边人立刻绷紧了,萧启琛连忙攥住萧启平的手,却被对方一把甩开:“真的么?儿臣以为您当下应当是在西殿与诸位大人们商议这一仗如何打,而不是把这些都扔给丞相或是司空,然后自己来后宫看启明书背得如何!”
一国之君,前线战火越烧越旺,却似乎全然不在意,这还是当年那个雄心壮志想要振兴大梁的天子么?
这些年为什么他会裹足不前?
为什么宁可把心思花在太极殿的内斗,打压这个打压那个,却偏偏不肯在国事上多听旁人的意见呢?
突厥人都冲过长城了,到底还分得清孰轻孰重吗?
这让满朝文武、四境百姓如何放心得下?
萧启平的指责句句在理,听上去却如芒在背。
萧启琛见萧演脸色转瞬黑了,立刻打圆场道:“父皇,平哥哥他忧心社稷,说话难免有点冲,您息怒……”
但为时已晚,萧演眉头一皱,对萧启平道:“原来好不容易舍得入宫一趟,就是攒了这些话来指责朕?萧启平,朕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哪怕御史言官上奏也不会是这种语气!”
似是二十多年来初次被他连名带姓地喊,萧启平不怒反笑:“父皇,儿臣不是御史,亦非言官。现在赵王兄上了前线,六弟想为您分忧却有心无力,儿臣亦是再没了立场去处理政事——此战节节败退已成定局了,难不成您真以为还有个二十年和平来让七弟长成您期待的样子吗?父皇,无论您怎么发落,有句话儿臣今日一定要说——”
“萧启平!你给我回王府去!”
“——时不我待,父皇为何就是不愿面对现实呢?”
萧启琛如堕冰窟,后来萧演失去仪态一般咆哮了什么,萧启平又是如何一边拉着他一边自己摸索出了明福宫的,他统统不在状态。
同手同脚地走进寒风的余威中,萧启琛打了个冷颤。
他完全理解萧启平的愤怒,许多大臣只是不敢说出来,萧启平以下犯上地把这些话都说给萧演听,也不知能否唤醒帝王的理智。
萧启琛叹了口气,心道:“我早该知道的,他已不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父皇了。”
但他小时候,萧启平天资卓绝,是生来就要当储君的料——原来当年他的夭折击毁了的不止萧启平自己,还有龙椅上的帝王。
时隔多年,萧启平已经走了出来,那……他的父皇呢?
萧启琛把萧启平送回了楚王府,将宫里发生的事简单地说给了贺子佩,之后便要回上林苑。苏晏离开后他时常呆在宫外,左右萧演已对他听之任之了。
天慧没有直接跟着他,而是暗中保护。萧启琛自己随意在街上转了转,从商肆的一个小店里买了碗羊肉馄饨,坐在街边吃,他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闲着没事出来转转,瞧见稀奇便饶有兴味地尝试。
汤喝到一半,空余的半边桌旁多了个客人,萧启琛本不想理他,那人却先跟他搭了话:“六殿下喜欢这些民间的小吃?”
萧启琛惊讶地抬起头,却见坐在那巍然不动、与周围风格迥异的,正是柳文鸢。见他望过来,柳文鸢轻轻一笑:“楚王殿下与陛下的争执,我也都听到了。”
萧启琛的奇异表情只持续了片刻,立刻又恢复平静,继续吃那碗馄饨:“那又如何?连平哥哥都忍不了的,可见父皇这决议有多失败。”
“若是所有人都对陛下说‘不’,或许他还能听进去,只是有个人一直在做陛下坚实的后盾,告诉他‘这是可行的’甚至‘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你说,像陛下这样偏执又顽固的人,怎么还会动摇呢?”柳文鸢说话声音只够他们二人听见,表情也十分普通。
萧启琛细嚼慢咽,全都吞下去了,才道:“你的意思是陈相在蛊惑君上?”
柳文鸢高深莫测道:“这可是殿下您自己说的——不过我确实知道关于陈相的一些事,我想殿下很有兴趣听听。”
“天下没有不要钱的秘密,说吧,想要什么?”
柳文鸢笑道:“要您请我喝杯酒。”
回应他的是萧启琛狐疑的目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柳文鸢好几趟,对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得体又恳切的笑意。
在萧启琛的犹豫中,柳文鸢道:“此前您不是收到了大将军的密信,他当中告诉您,朝中可能早就混入了突厥的细作,当然,以您的能耐要查也是迟早能水落石出的。不过如果我告诉您,我知道这人是谁呢?这杯酒,殿下还愿意请我喝么?”
萧启琛眯了眯眼,站起来随手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小二,结账——柳大人,烟雨楼有上好的新丰酒和三十年的女儿红,不知你喜欢哪一种?”
若说在此之前,萧启琛只知道暗卫是一群飞檐走壁、落地无声的高手,今日之后,在他心中,这些人简直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是一双双皇城的眼睛和耳朵,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每个人的身边——重臣府邸、军营、商会、江湖……
柳文鸢能够知道苏晏写的那封信,对萧启琛而言是不小的冲击。此人曾在两年前与他寻求合作,但那时的萧启琛认为时机未成熟没有答应。这会儿他再次抛出橄榄枝,萧启琛前思后想,终是点了头。
他直觉柳文鸢的身世背景必有文章,但他没有去查:这样的人想刻意隐瞒,谁还能真的查个水落石出?
烟雨楼一共三层,最顶端是一间包厢,可俯瞰整个金陵城西阡陌纵横。而这间包厢大部分时候是不开放的,除非真有权贵前来议事。
此时,萧启琛和柳文鸢便坐在其中,外间天慧握紧了腰间短刀,严阵以待。
“殿下,您知道陈有攸的来历吗?”柳文鸢抿了口酒,赞叹道,“好酒!”
萧启琛却不喝,只夹着碟里的豆子吃:“知道,谢老的门生,和当年被抄家的光禄卿有那么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裙带关系。正因如此,光禄卿全家下狱,他却能独善其身,甚至在后来抱上了萧启豫这棵大树,以至于飞黄腾达。”
柳文鸢频频点头:“不过我看陈大人并不太甘于只做赵王的朋党啊?”
萧启琛嗤笑:“可不是嘛,此人八面玲珑,于政事上颇有才干,但私底下风评却十分一般。他曾经送过我不少丹青,想拉拢我,可惜那些对我都是身外之物。”
柳文鸢:“殿下,您没想过他为何会拉拢你么?”
“父皇身体大不如前,总有一天会驾鹤西去。届时势必引起一阵朝野动荡,即位的不管是我还是萧启豫,他都能继续安安稳稳地当他的丞相——你那是什么表情?”萧启琛见柳文鸢笑得无奈,怒道,“难道我说错了么?”
柳文鸢摇头:“大部分人都跟您想得一样,所以这才是我来找殿下的原因。”
听着就另有隐情,萧启琛想起他之前所言,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柳文鸢继续说下去。他将杯中酒喝尽,才慢条斯理道:“陈有攸他……攀上的可不止是朝中这几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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