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钟弥前来,柳文鸢微微一笑:“见过司空大人。”
他过于深不可测,钟弥鲜少与他交流,只得颔首回话道:“柳大人也在。”
通常钟弥来到暖阁必有其他重臣,今日却只有他自己,若非是他在不自知的时候触了萧演的逆鳞,那定是有更重要的事与他私下商议。
钟弥年纪大了心思却还活络,胆子也不小,听萧演道:“爱卿,今日请你前来,是朕突然想到一件事,须得有个人商量——谢老走后,这朝中大事朕只好找你定夺了。”
钟弥忙道:“臣不敢,陛下这是……所为何事啊?”
待到萧演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意思表明,钟弥心下一沉,有那么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才最恰当。这人精不声不响地听完,早已暗中被滔天巨浪淹没。
萧演觉得自己老了,是时候考虑继承人。朝中重臣里,谢轲已经不在,新上任的丞相陈有攸不得萧演信任,又是萧启豫举荐的人,并不能算心腹。而王狄两年来与萧启豫走得太近,立场十分明确,自然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唯有钟弥,能力与才华是有的,更重要的是,当年钟弥领头拥戴萧演继位,此后几十年如一日,不曾逾越过,将自己的位置定得很精准,不问一句多余的话。在萧演心中,这样的人才是良臣,才是心腹。
钟弥听完,小心翼翼问道:“承蒙陛下抬爱,臣有一言……陛下这般谨慎,莫非心里并不是偏爱赵王殿下么?”
萧演不答反问道:“依卿之见,朕最偏爱的是哪一个呢?”
钟弥思来想去,仔细答道:“臣以为几位殿下各有千秋,赵王殿下近几年熟悉政务,又颇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很像陛下当年,六殿下沉默务实关注民生,纵然不能成就霸业,也不失为明智之君。可若要在几位殿下当中选一位帝王之才,楚王殿下依旧是上上之选。”
听了他这八面玲珑的回答,萧演忍不住笑出声:“你个老狐狸!启平要是耳聪目明,哪还轮得到你在这儿瞎操心!”
他笑完,面上浮现出一丝悲哀,又摇摇头:“天意弄人……我的平儿实在可惜!”
钟弥待他自行缓解片刻,才道:“东宫之事,既是国事亦是陛下的家事,您倒不如去问问楚王殿下?或许他有别的见解呢?”
“前日启平回宫,朕见了他一面。”萧演摆摆手,“他已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何况他如今好不容易从伤病里平复,朕怎么舍得戳他伤疤。”
钟弥犹豫道:“那,赵王殿下……”
“启豫?朕并非不看好他,而是他太急躁,太浮于表面,这么些年一点长进也没有,成天想着打打杀杀,朕百年以后江山落到他手里,难免一阵生灵涂炭,届时九泉之下,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萧演说完,咳嗽几声,旁边柳文鸢不动声色地倒好了一杯茶,闻言送到萧演手中。
钟弥提醒了一句“保重龙体”,脑中飞快地转起来。
听萧演的意思,他必是要在萧启豫和萧启琛这两人当中选,言语间又处处透着对萧启豫的不满,难不成今日召见自己,是为了萧启琛么?
想起自己起先和萧启琛那些私下谈话,钟弥抑制不住地有些兴奋。
果然下一刻,萧演问他道:“从前尚不觉得儿女绕膝有什么好,如今才发觉,朕的确逃不出子嗣单薄的怪圈——爱卿,你觉得启琛如何?”
钟弥听见脑中一声“喀拉”,状似某根弦绷断了。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捻了把胡子,慢条斯理道:“六殿下?早些年的确很有建树,看得出有些抱负,只是他过于沉默,最近又爱附和赵王殿下……六殿下自身的问题更严重,陛下,臣是这么想的。”
“爱卿所想又何尝不是朕所想。”萧演叹息道,“你们大概会疑惑为何朕迟迟不给启琛封王?启琛太像皇兄了,朕是怕他……”
暖阁内只有三人,萧演的声音愈来愈低,而钟弥听来却宛如耳畔一声惊雷。
他所言的兄长当然是指早夭的先帝萧泽,从前的太子,极聪慧的人,虽是嫡出但并非长子,头上有个嫡长子的哥哥压着,韬光养晦数年,跟在嫡长子身后毫不起眼,后来却不知怎么的说服皇帝将他立为太子,在皇帝驾崩后顺利继位。
而萧泽登基后仿佛变了个人,居于东宫时的温和与懦弱一扫而空,逐渐变得铁血无情。他先不由分说地镇压了自己亲大哥的叛乱,生擒其人后关在台城北面一处冰冷宫室里活活把人饿死了。其后在位三年,萧泽出人意料地重新扶植骁骑卫,然后拟下十年内南梁将如何开疆拓土的计划。
可惜先帝呕心沥血得太过,年纪轻轻便驾崩了,从害病到驾崩只间隔了短短三个月,别说子嗣了,连个后妃都没留下。
彼时众说纷纭,对他的一生猜测无数,毁誉参半。
萧演突然将萧启琛同萧泽相提并论,饶是钟弥,也禁不住愣了,脱口而出:“陛下说六殿下像先帝吗?”
萧演不答,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不说时他尚不觉得,萧演一提起,钟弥也无可抑制地将二人比较一番。
除却萧启琛出身比萧泽差得多了,其余地方倒真是十分相似——尤其他接触过私下里的萧启琛,听过他说“萧启豫死了,群臣也没得选”这样的话,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此人心里对萧启豫是存有杀念的!
做皇子时克己复礼,挑不出大毛病,可也不出众。继位么?不是不可以,但谁能保证萧启琛不会也因压抑得太过,适得其反呢?
钟弥暗自思考自己的位置,他已无退路,只好赌一把。
“其实……”钟弥眉头紧锁,忐忑道,“陛下此言的确颇为严重,但六殿下与先帝在臣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可比性。”
萧演饶有兴味地反问道:“爱卿怎么看?”
钟弥道:“六殿下年少丧母,国子监三天两头地不去,陛下不也为此头疼了很久?可见殿下如今过于腼腆的性格与年幼时的遭遇有关系。但在其他事上,殿下还是十分孝顺的……和先帝比,陛下是不是多虑了呢?”
他的话虽然没有明面上向着萧启琛,却字里行间都在替他说情,萧演不知透过这几句话想了些什么,叹气道:“朕就是觉得启琛太孝顺了,从不让朕操心。”
钟弥笑道:“这不是很好?六殿下日后做个贤王辅佐君主绰绰有余。”
萧演不正面回答他,转而向柳文鸢道:“文鸢觉得呢?”
柳文鸢从未光明正大地在太极殿上朝,钟弥难得听他议论政事,闻言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站在旁边的柳文鸢道:“钟大人的观点中肯,臣也认为六殿下虽个性不大开朗,但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不过东宫之主需慎重考虑,陛下听臣和钟大人的意见,其实也不必太往心里去。您有了中意的皇子,尽心栽培便是。”
钟弥深以为然:“陛下,六殿下和七殿下都还小,可徐徐图之,不必着急。”
哪知萧演只笑着摇摇头:“时不我待。”
言语中透出一丝不祥,钟弥不敢深想,忙说了些保重身体的场面话。萧演不需他安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聊了些其他政务,放走了钟弥。
他走出太极西殿,松了口气,又擦了擦额角的汗,正当想溜之大吉时,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个平静到有些毛骨悚然的声音:
“钟大人,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钟弥目瞪口呆地回头,斜倚在汉白玉石阶边的竟是一身玄色衣袍的柳文鸢。
“下午我得去一趟赵王府,萧启豫找我好多次了,总不能一直说有病。”萧启琛系着腰带,弄了半天没弄好,拎着外袍站到苏晏面前,任由他帮自己整理。
苏晏帮他系好带子,在后腰上拍了一把:“去吧,我回家跟爹娘吃顿晚饭。”
萧启琛含糊地说了一句话,苏晏皱着眉问他:“嘀咕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雁门?”萧启琛道,又慌忙补充,“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问一下,免得日子过久了你突然离开,我又不高兴。”
苏晏起身,把薄薄的被褥撑开,平常道:“说不准,大约年前吧,我总要回去的,雁南三天一封加急信,问我伤势可有好转,只要能骑马能拉弓,应该就是好了。你不是亲手摸过?伤疤也快痊愈了。”
萧启琛推了他一掌:“谁问你这个!我还是那句话,等御医瞧过说可以才算好,在这之前你就算回去雁门,也不能轻举妄动!”
苏晏答应得好好的,此人看似没脾气,却经常阳奉阴违,很不把其他人的建议当回事。萧启琛哼了一声,眼看和萧启豫约的时间快到,只得先走为上。
赵王府又在金陵城内,萧启琛带着一个天佑——天慧回宫述职了——火急火燎地往那儿赶。抵达时他兀自放松,可见到萧启豫时,萧启琛分明感觉这人今天的状态不太对,他平时虽也是一副高傲样子,现在却尤其烦躁。
萧启琛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被萧启豫按住肩膀质问:“现在怎么办!父皇找萧启平入宫了,你说他是不是要罔顾祖法,还想着萧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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