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平时,这类大事在军帐中议论总显得不太正经,这天苏晏难得心情好些,于是顺着雁南度的话,说道:“他会是好皇帝,但没有机会的话,就只能抱憾终身。”
雁南度:“怎么说?”
苏晏托腮靠在案头,想了良久,道:“阿琛心性坚韧,非常能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但他不太会为自己争取,陛下的目光未必落得到他身上。何况他是庶出,母妃娘家没权也没钱,放在平常的富贵人家他都算最不起眼的那种。”
雁南度“哦”了一声,显然对皇帝的继承人没有太大兴趣。
这番话却让苏晏陷入思考,他反复地记起萧启琛的模样,小时候跳脱娇气,少年时阴郁沉默,后来与他相逢,好似遇到了一点光,骄傲与执着随之飞速泛滥。
直到他长成现在的样子:心机重,脸上却一派无辜,八面玲珑地跟在萧启豫旁边,全不会考虑自己的事一般,但又莫名其妙地笼络了好多人心。他知道自己的优劣,并不吝啬利用它,甚至……
“感情对我而言也一样。”萧启琛说道,表情十分无所谓,“我不识爱恨,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会愿意为了另个人去死,但可以利用它。”
这是苏晏每每思及便无比痛心的话,他得承认萧启琛说话做事都有道理,可他不敢苟同。
说到底,倘若萧启琛只是他的至交好友,和谢晖一样,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苏晏为何要在乎?要往心里去?要给他打个对与错的烙印?
撑在桌案边缘的胳膊肘突然不明原因地往后一撤,紧接着陷入须臾失衡,苏晏整个人都吓出了身冷汗。
中军帐就地搭建,地面不平是常有的事。此间桌案安放在一个将就平坦的地方,但左手边总是翘起来一点,桌面倾斜。苏晏这一动作,整个桌案蓦然随着他那滑下去的手肘,倾斜角度更大,几乎要翻。
放在手边的砚台不合时宜地“咔嗒”一声,愉快地凌空跃起,弄了苏晏一身的墨汁。
雁南度擦拭爱刀的动作停下,望向他这边:“怎么了?”
手忙脚乱地收拾乱成一团的桌案,苏晏忙着抢救那几封机要文书,摇了摇头没理他的问话。雁南度虽觉得好笑,没敢表现出来,放了刀去和苏晏一起整理。
好容易折腾完毕,雁南度又问:“刚才想到了什么?”
他年纪比苏晏大好几岁,在军中算是除了沈成君以外的着名知心大哥,热爱操心一切家长里短。沈成君对外多少还有些生人勿近,雁南度全然是包容温暖的姿态,巴不得全军将士有了烦恼都来找他聊天。
苏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操心。”
话都这么说了,雁南度只得一瘪嘴,把他寸步不离的刀拿起来,扛在肩上出去了。他边走边道:“心情不好就找我打几场活动一下,哎,你是没见过苏锦……”
“他怎么了?”苏晏问道,“你们交过手吗?”
雁南度夸张道:“临安城外,惊天动地。”
苏晏一眯眼,旋即客客气气地笑:“肯定是阿锦赢了,否则你憋不住炫耀。”
雁南度嗤之以鼻,立刻转身,给自己挽回面子:“我没赢,也没输——不过阿锦身手真是好,一把剑而已,在他手里就跟活了一样。”
言下之意很明显,“怎么有你这么个废物兄弟。”
苏晏不和他计较,拾起地上一根秃了的毛笔朝雁南度扔过去。对方哈哈大笑着跑了,留苏晏自己在中军帐内,反复咀嚼他提供的关于苏锦的只言片语。
他实在不了解苏锦,所有的事都要靠听说。
苏晏依着自己的习惯重新把那些笔墨纸砚收好,军帐中间的沙盘有日子没动过,还停在此前他和雁南度、靳逸几个玩闹着的排兵布阵。再靠内一点的地方,屏风挡住了视线,后头就是他的床,又硬又窄,刻着他几百个夜晚的梦。
他坐在床边,抓起水壶喝了口,再次回到了方才扰乱自己思绪的问题上——萧启琛。
萧启琛真是猜不透,苏晏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的靴子很旧了,衣服却崭新。他还在长个子,自从十五岁开始每年都会长一点,慢慢地就比父亲要高出了一个头。长此以往,只有在比划前一年的衣裳又短了的时候,苏晏才会久违地觉得:“原来我还年轻。”
战场能让人迅速成长,也能让人迅速老去。
苏晏觉得他有点未老先衰了,渴望安稳,又追求刺激,年轻的意气风发与莫名的贪生怕死一直胶着。
他摸到那个荷包,摊在掌心——这是他身上除了靴子以外,另一件旧物。
里头装的安神香早用完了,如今这阵仗每天疲惫得很,根本不用药物助眠。苏晏拉开磨损过度的荷包口,从里头倒出了两颗小石子。
他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心底被奇妙的甜味充盈,连舌尖都蘸着蜜糖一样。
一黑一白,那么相配。
好像是第一次,他在千里之外的黄沙中思念起了那个锦绣丛中的金陵城。他的思绪顺着每一条记忆里的街道蔓延,最终越过承岚殿的琉璃瓦,裹住其中的主人。
于是他的想法又不可避免地拉扯。
为什么他那么在意萧启琛的想法,当他与自己意见不合就会非常生气?换做旁人他还会这样么?比如谢晖,他们俩争执不下的时候多了去了,但也从未有过因此互相甩脸色,遑论互不搭理好几天还烦恼如何修补。
而他因为对方的忐忑坐立不安,又因为他的一个笑而满怀欢喜,虽然苏晏一直没有发觉,他的确十分在意萧启琛的心情——脸色差,是没休息好还是受了欺负;这么高兴,遇到了有趣的事吗;冷着一张脸又是怎么了,不要生气……
他再没像这样关心过第二个人了。他没喜欢李绒,但哪怕是父母,苏晏也从不会为别人的情绪动摇自己分毫。
有答案在他心底呼之欲出,苏晏伸手把水壶放在桌案上,忽地就难以启齿。
他才刚刚送走了李绒,怎么能这么快地察觉到……心动?
这两个字甫一冒头,便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一般撕裂了罩在苏晏头顶的混沌。他觉得世界猛地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三月关外,满城花开。
萧启琛说过:“那是你从未遇到喜欢的人,你知道那种滋味吗?那人就是……真像古诗里说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怕自己高攀,又怕他走远了,关切每一丝一毫的情绪,一遇到他看自己一眼,简直能兴奋一整天!”
他都快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了,心里挤进来一个张牙舞爪的萧启琛,笑嘻嘻地塞过来一颗糖一幅画,就此在他近十年的岁月里一刻不停地喧嚣。
唇角的笑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苏晏又收敛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突然低落地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好像明白得太晚了,萧启琛心有所属。
苏晏霎时又如同霜打的茄子,一声叹息后,他倒在床上翻了个身,想让自己睡一觉。情绪大起大落不是好事,十分影响他的判断。
而这个盹打到一半,传令兵刮风似的冲了进来,急急如律令道:“大帅!斥候来报!突厥预备攻城,领军的是阿史那!”
苏晏立刻训练有素地穿甲,出军帐翻身上马,有人递来他常用的长弓。他抓起来,反手背好后朝身边一瞥。
他第一次这么心不在焉地上战场,愧疚和欢快的矛盾,齐齐地开始煎熬他。
清明未到,北境依旧严寒。这天刚下过雪,领军抵达雁门关下时,天空开始放晴。
他登上城关,远处隐约可见大军压境。苏晏皱眉,问斥候道:“对方多少人,是佯攻吗?是否有埋伏?”
那斥候低头道:“是!禀大帅,大约八千人,阿史那领军,都是骑兵,似乎并未有攻城云梯与投石车随行。敌军情况不明,为何突然来此,目的也尚未查明。”
苏晏压着一团火:“八千人?是要来给我军表演杂耍吗?”
四下低低地开始哄笑,苏晏转头呵斥道:“别笑!敌军意图不明,我军更当严正以待。靳叔,烦请您另一队人在青冢之后待命,随时见机突袭。方知,你在城门后领军,倘若开关应敌,你做先锋策应我。雁南,守城。”
他的安排合理,如今沈成君还自己守着云门关迟迟未归,好在方知归队,多了个经验丰富身手干练的参将,也算如虎添翼。
三人领了命,靳逸与方知前去调兵。苏晏望着远处缓慢向前行军的突厥人,突然“嘶”了一声,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雁南度问道:“怎么?”
“雁南你看,”苏晏指着那堆阵型不齐整的军队,“阿史那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打过交道,他善用两翼向前的阵型,这……歪瓜裂枣的是什么玩意儿?”
仔细端详后,雁南度道:“总不会是来不及整军被赶出来了,我去瞧瞧。”
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独身前往隆山之外,但雁南度轻功极好,时常把自己当半个侦查使。苏晏领教过一次,就默许了他这种明显违反军纪的行为,闻言颔首道:“你一个人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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