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他弄不明白的话,萧启琛都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睡个好觉。
徐正德年纪很小时便入了宫,服侍过三代帝王,如今已到暮年,人也少觉。他接到萧启琛的口谕,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便赶到了西殿。
萧启琛不动声色地赐了座,待他安定下来,才问道:“徐公公,朕记得当年你是靖皇帝提拔起来的?”
蓦然提到逝去多年的人,徐正德同柳文鸢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迟钝道:“陛下说的是,老奴当年本是伺候东宫的小宦官,干了多年也不见起色。那时靖皇帝还是太子,见老奴手脚麻利,便习惯带在身边,他即位后老奴也沾了光,做了大内总管。老奴心里,仍是十分感激靖皇帝的。”
萧启琛频频点头:“既然如此,徐公公对靖皇帝的模样,一定印象深刻吧?”
徐正德一愣,不知他如何突然提到这茬,仍旧点了点头。
萧启琛双手交叠,眉心微蹙,是个不苟言笑的模样,与他平日大相径庭。他轻声开口,说的却是不为人知的往事:“父皇临终前……也就是柳大人进来之前那段时候,他已经病得神志不清了,对着我连喊几声‘皇兄’‘是报应’……”
他说到此处,徐正德脸色已经变了,遍布皱纹的眼角都在颤抖,好似听见什么极其恐怖的事一般。
萧启琛见他反应,心里已经明了一大半,接着道:“我与靖皇帝,长得很像么?”
“噗通”一声,随着徐正德起身,原本被他坐着的凳子轰然倒地。
许是此时灯影摇曳,萧启琛提的事又过于久远,徐正德腿一软,竟当场跪下来:“老奴知罪了!求陛下恕罪!”
萧启琛莫名其妙:“你这是做什么,朕又不怪你。”
徐正德口中连连求饶,片刻后仰起头,已经涕泗横流,断断续续道:“老奴……陛下,陛下的身世的确另有隐情……”
一阵劲风吹过,窗边一根红烛蓦地熄灭,整间暖阁陷入了半边黑暗。萧启琛过于震惊地站起,他手边的茶盏因为动作过大而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稳下来,仍有冷掉的茶水倾洒而出,濡湿了半截明黄绢帛。
徐正德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良久才道出这所谓的“隐情”。
建昭三年,萧泽在一次南巡临安时偶感风寒,不得不提前回到金陵养病。在养病期间,当时的丞相提出大婚冲喜,正逢萧泽并未婚娶,这事便层层交代了下去。最终定下的一后一妃中,有一位姓周。
典礼要筹备许久,周氏女的父亲却在这期间被查出一桩受贿案,萧泽勃然大怒,直接罢官斩首,府中男子流放幽州,女子没入掖庭为婢。于是原本要嫁入皇室的周氏幼女也只得随其余女眷落入台城,而后不知所终。
此后,萧泽的病情越发反复,成婚之事便一再搁置,直至他驾崩,中宫之位都是空缺的。
萧演即位后不久迎娶了蔡氏为皇后,又册封王府侧室李氏为贵妃,她为萧演生下了萧启豫,过了几年皇后又生下萧启平,大家以为皇家血脉得以延续,纷纷欢欣鼓舞。谁知就在这时,萧演竟宠幸了皇后宫中一位年纪不小了的宫婢。
那宫婢一朝被宠幸,怀了龙种,她在通宁十五年诞下一个小皇子,被册封为良人。
皇后蔡氏对她恨得牙痒痒,台城中也有不少流言蜚语,后来蔡氏查过周良人的出身,才发现那年被抄家斩首的官员,正是她的父亲。
“……余下的,老奴也不知道了。陛下的确为先帝亲生,可……可这其中裙带说出来,谁都会觉得……”徐正德言及此,已经不敢再看萧启琛的脸色。
“觉得父皇宠幸自己皇兄扔下的女子一事太过荒谬,还有辱朕母妃的名节,于是便无人再提了。”萧启琛说完,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凝。
徐正德在地上跪成了一团,颤抖着再说不出半个字。
这气氛与深冬的夜风一样凉,萧启琛掐着自己掌心,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再说话时又恢复了那眉梢带笑眼角含情的模样:“徐公公不必这么怕,都是往事了,朕哪会和你们计较。夜深了,公公不如先回去歇息吧?”
徐正德噤若寒蝉地告退,临行前大着胆子瞥了萧启琛一眼。
他端坐在书案之后,肩膀有些垮下了,看上去全然放松的姿态,虽带着笑,却不曾抵达瞳孔深处,无端有些渗人。
便是在这一刻,徐正德突如其来地明白为何萧演在时总说“启琛像皇兄”了,那骨子里的狠厉与固执,当真是旁人学不来的。
他的身影夹杂着风声消失在暖阁外,柳文鸢道:“陛下,要灭口吗?”
“怎么灭口?”萧启琛道,“知道此事的人不在少数,且个个都身居高位,太后、太妃……灭得了一个徐正德,难道还让朕捂上她们的嘴吗?难怪太后自小看朕不顺眼……朕还以为女人么,总是疑神疑鬼……却不想原来她是在吃醋。”
柳文鸢为这结论浑身一震,险些憋不住:“陛下真会开玩笑。”
萧启琛却不理他,兀自喃喃道:“原来如此……无怪父皇这么怕我,他笃信鬼神,自己做出这种事,非要觉得我是旁人来索命……”
他自言自语到半截,竟笑出了声:“哈哈……他恨先皇至此么,枉顾遗诏,非要亲手给他了断,还竟这般折辱我母亲!”
从前还小时,见别的妃嫔都为得到一朝临幸抢破了头,自己母妃却不为所动。萧启琛还以为周容华与世无争的态度是天性使然,萧演敬她,也疼爱自己,可始终不给承岚殿任何物质奖赏,这诡异在今日才终于有了答案。
柳文鸢猛然有些怕他,试着打断萧启琛道:“陛下,您在说什么?”
“没事。”萧启琛收住笑,“只是在父皇身后才发现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也知道了这么多,是不是觉得特别失望?”
“臣没什么失望的。”柳文鸢正色道,“但凡帝王手上都有几条人命,天家无父子,此事臣见得多了,听得多了,自然不会觉得惊讶。只是先帝对靖皇帝感情太过复杂,却又不是臣能够擅自揣测了。”
萧启琛道:“你这话仿佛在提醒朕去揣测?”
柳文鸢连忙道:“不敢。”
“其实朕大约猜到一点,”萧启琛放松地蜷起一条腿,下巴枕在膝盖上,“若是你自小看见一个人,事事完美,面面俱到,与自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的成就你倾其一生也不能完成,因此羡慕无比。此后有一天,你突然能够接近他,发现他也不过一个凡人,那种巨大的落差与失望自然很不能接受。于是你开始模仿他,亲近他选中的女子,学习他的处事风格……最后按捺不住那点向往,亲手了结他——以为这样你就能成为他了。”
柳文鸢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他不错眼珠地盯着萧启琛,妄想从他面上发现什么旁的表情。可萧启琛自始至终只在阐述一件平常的事,没有半分波澜。
他望向柳文鸢,最后轻声道:“父皇与靖皇帝年纪仿佛,嫡庶之别,想来不过如此。”
那些年的勾心斗角,皇家华美皮囊隐藏的丑恶,所有被牺牲了的人生与台城脚下埋葬的肮脏秘辛,在萧启琛言语中,只有一句“不过如此”。
至少父皇临终前那奇怪的表情自己终于看懂了。萧启琛这么想着,又平白无故地记起他所说的“报应”——他竟临终前还会忏悔。
你这一生的报应不过自我折磨,又如何觉得我会因为此事愧疚一辈子呢?与其害怕我与萧泽过分相似,其实只是怕我成为又一个你吧。
可我又嫉妒过谁呢?
萧启琛忽然满身轻松。
风雪过后便是春节,总把新桃换旧符。
萧启琛走过台城长长的甬道,忽然瞥见檐下风铃叮当当地摇晃。细密地铺满青瓦的白雪将台城妆点成了幼时记忆中的样子,他漫步其中,有一瞬的迷茫。
这座宫墙下有些秘密藏在许多人的心里,但有些或许早就被带进了坟墓,再不见天日。
“陛下,大将军回来了。”柳文鸢跟在他身后,轻声通报,“他只身一骑从徐州入金陵,不多时便要进城。您看……”
萧启琛从方才无端的情绪中回过神,连忙道:“自然是请到台城,叫他来见朕。”
柳文鸢低声应下,片刻后便不见了踪影。萧启琛站在原地,忽然又觉得自己活着还有期盼,这宫城里的岁月也不那么难熬。
他回到西殿,点了暖炉,心无旁骛地坐在窗下自己与自己下棋。只是每落一子,他便要抬头望向窗外一次,恨不能心都飞去南苑大营,催促某人赶紧过来。
棋盘上的黑白二色摆得满满当当,萧启琛本是沉浸在了这种安宁里,却忽地听见了马蹄哒哒——台城里不许骑马,哪怕后来他破例允许萧启明玩闹,那也划了区域,决不能在西殿附近。这胆大包天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萧启琛猛然站起身来。
窗外一片苍茫,乍一眼望去极像他为数不多见过的塞外景象。天地同色,青瓦白墙下有一人打马而来,深色披风下露出一身银甲,领口半抹鲜红。
萧启琛觉得自己快等不及了,他把棋盘拉到一旁,缩在小榻上默念数字。从一数到二十九,暖阁的门骤然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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