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心里也在怕……”苏晏有些哽住,声音都要沙哑些,“我心里都清楚,但不肯让他们说你半点不好。就像李续怎么对我都没关系,因为这是我欠御史府上的,自然也该我来负责——可一牵扯到你,就觉得十分难过,你什么都没做错。”
萧启琛听着苏晏难得掏心掏肺的赤诚,唇角一直翘着,赤红泪痣在天光下几乎显得更加鲜艳。他往旁边一歪,倒在苏晏肩上:“倘若我安排好后路呢?”
“嗯?”
萧启琛道:“我与萧启豫始终面和心不和,他的儿子对我而言太过危险……本来平哥哥要是有儿子,应当是首选,可惜他……只是眼下启明好似很亲近我,老往西殿跑,还爱撒娇……他怎么说也是我的弟弟。”
苏晏听出他的意思,接口道:“于礼法和情分,七殿下的确是不错的人选。”
萧启琛仰头看向凉亭内悬梁上精致的雕花:“交给他我最放心。只怕他若知道我的皇位本就属于他之后,会多心——萧家兄弟相残的事太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晏问道。
“自己猜的。”萧启琛便把萧演临终时自己看见的醴泉殿匾额、柳文鸢的欲言又止一一说来,下结论道,“我猜父皇同先帝之间一定也有过争斗,以至于父皇后半生都在对他的害怕和愧疚中度过。毕竟钟弥归乡前曾与我透露过一些细节。他们虽是异母兄弟,早年关系很好,后来因政见不合,先帝便打发他去了封地……依他的性子,因此心里不舒服,进而愈演愈烈也并非不可能。”
苏晏静静地等萧启琛的下文,不料他却话锋一转道:“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早一辈的恩怨不该牵绊到现在,启明信任我,而我也不能辜负他。”
“就像当年你与楚王。”苏晏笑道。
他终于不再执着之前的问题,萧启琛搂过苏晏的脖子,全不在意是否会有人突然靠近一般,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道:“我一直很庆幸小时候平哥哥同情、可怜我,否则我只能待在承岚殿,去不了东宫,也见不到你。”
苏晏似是想到了从前,情不自禁道:“说来也巧,那是我去东宫的第一天,你也是认识的第一个人——说‘他们都欺负我’的样子,实在太委屈,差点被你骗了。”
萧启琛滚到他怀里哈哈大笑,半晌后才正经些,闷在苏晏胸口悄声道:“阿晏,你是这世上除我母妃外第一个真心疼我的人。”
他弓身亲了亲萧启琛的额头,回味过他言语间的落寞,想不出如何安慰,只道:“我再陪你一生。”
这许是苏晏前二十几年说过最直白又严肃的情话,他说出口后自己先忐忑不安起来。萧启琛沉默良久,苏晏担心他几乎要把自己闷死,连忙掰过萧启琛的肩膀,叫他坐起来,自己凑近了打量,对方居然眼角通红。
苏晏伸手一擦,指尖即刻一抹湿润,他温声道:“怎么了?”
萧启琛摇头,眼睫微垂:“我突然想起你那年写在梅花旁的话,又有些后悔,我那时若是认清自己心意,你一定会明白吧。但觉得时光不可回转,你我现在携手同心,也十分满足……突然心情有点复杂。”
苏晏追问道:“现在呢?”
萧启琛默然微笑,他道:“还好有你。”
春水初生,花季却还未到。
御花园中流水潺潺,让人颇为怀念那年栖霞山上的踏青,心思还没显山露水,如今回忆起,一杯薄酒一簪花,已是少年心性。
上巳是节日,又遇上萧启琛的生辰。最近风寒反复作怪,他愣是不肯好个干脆,索性罢朝一日,自己休养生息去了。
过了几日再恢复朝会时,萧启琛提了两件事,满朝文武先是一喜,随后目瞪口呆起来。
萧启琛提的其一,是迎回通宁年间的大司马钟弥,官复原职,而现任大司马施羽则在太尉府走马上任,接管各地军队调动权。此事显得萧启琛很有良心,钟弥当年因替他说话获罪,不明不白地归隐田园,他一朝大权在握,感激旧日恩情是情理之中。
只是第二件,让各位有些震惊。
“诸卿也看见了,朕身体不太好,三天两头地觉得乏力。”萧启琛笑了笑,道,“今日便开诚布公地和诸位谈谈朕这毛病,荀卿。”
旁侧一直站着当摆设的御医慌忙上前,拖长了嗓子念经似的说了一大堆。概括中心思想,大意为陛下做皇子那会儿,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殿中冬日炭火不足,还有其他诸多因素作祟,以至于落下了病根,常年气阴两虚,极易受寒,又苦夏易中暑,实在不宜在没调养好时就忙着选妃,会伤及根本。
这些症状都是大实话,哪怕现在萧启琛脸上都还微微带着病容。
苏晏听得心惊胆战,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毛病,一抬头,萧启琛却事不关己地正盯着他看,目光中含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促狭。
苏晏:“……”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都是萧启琛找御医对的口供?难怪御医刚说到“病根”,旁边的谢晖就“噗嗤”一下笑了声!
回过神时荀御医刚结束了长篇大论,施施然行了个礼,仙风道骨地走了。萧启琛半倚在龙椅上,双眼弯弯,好似在鄙视群臣的无知。
兴许是荀御医说得太含蓄,诸位都各自浮想联翩了一大堆,纷纷眼观鼻鼻观口。唯有施羽干咳两声,接过了话茬:“陛下容禀,臣以为后妃之事虽可有可无,但皇储却不得不早些考虑,还望陛下三思。”
“这个朕已经想好了,隐疾是天不遂人愿,无能为力,但皇储却还有得商量。”萧启琛愉快道,“诸位觉得朕的皇弟启明能堪大任吗?”
谢晖第一个捧场道:“七殿下聪慧知礼,谦卑明理,有当年太子之风范。”
施羽配合道:“七殿下乃太后嫡出,出身尊贵,臣以为是上上选。”
他们两人跟说书似的一唱一和,萧启琛听得频频点头,旁人满脸茫然,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调走了注意力,越听越觉得是这么个理。苏晏不忍直视地把头扭到一边,死命掐了自己几把,暗道:“这想的是什么个馊主意!”
不论经过如何,这倒是自萧启琛即位来,朝会第一次轻松地结束。
苏晏等其他人都默默退下,径直几步踩到萧启琛面前,居高临下道:“不想选妃的理由多得是,你就非要作践自己吗?”
萧启琛被他严肃的样子逗得更加停不下来笑:“做什么,阿晏,这是真的啊!我只觉得这样他们便不会再纠缠,联合施羽和谢晖做了场戏,说得稍微夸张了些……”
“但你的确长年体虚吧?”苏晏反问的语气那么坚定,听上去和陈述事实没什么两样,见萧启琛面色一冷,苏晏继续道,“旁人不知道,你当我也好糊弄吗?阿琛,你告诉我实话行么,到底是什么病?”
萧启琛晃了晃他的手:“真没事……就是,能调理过来的。”
苏晏嘴角下撇:“原因呢?”
萧启琛:“自己作死吧。首先被打那会儿伤了脊骨,后来以为是皮外伤没有及时医治,拖到后面——你没见我从不疾走奔跑吗。此外明福宫冬日我住的地方炭火不足,冻出来的毛病,多少加在一起,全年四季手脚冷……你那是什么表情?”
从周容华过世后,他在明福宫住了三年,时间不长不短,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损伤便很难痊愈。
想到这层,苏晏几乎咬牙切齿地恨起来。自己几度重伤动弹不得,知道那种滋味有多难受,一旦牵扯到萧启琛,他又愤懑地有些冲动了。
“阿晏!”萧启琛抓住他的手,那人自己的指甲在手心留下几个惨白印记,看得他心惊胆战,连忙道,“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你也落下一身的伤,我——”
“那不一样!”
苏晏吼出声,周遭猛地归于安静。
他蓦地发现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平时都能不形于色,万事都能先忍了再发作,惟独遇上萧启琛——从十五岁到如今近十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一直失控,看不得他难过,看不得他脆弱,也看不得他委屈。
他把萧启琛放在心里最深的角落里,以前都忽视着,除非那里狠狠作痛。等明白为什么而痛,他又失去理智,只知道把人先护在自己身后,抓着不松手,却无法思及根本,也长久地没有怀疑自己:我对他这么好,难道不都是因为喜欢吗?
苏晏哭笑不得地单膝跪下,靠在龙椅旁边,一脸情何以堪的模样。
萧启琛摸摸他的头,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大礼受之有愧,手足无措:“你这是怎么了?阿晏,别这样,跪天跪地,你唯独不用跪我。”
苏晏被萧启琛摸了把,到底知道现在懊悔也好、愧疚也罢,都是过眼云烟,于是就坡下驴地站起,眨了眨眼:“一时脚滑。”
这理由差劲得萧启琛都懒得拆穿,御案之后,萧启琛把苏晏拉到自己旁边坐好。龙椅宽大,太极殿再无旁人,天光大亮后顺着朝南的殿门洒在光洁地面。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苏晏低低念了句古人话,然后侧头亲了亲萧启琛的耳朵,“直到现在我才懂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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