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更弄不懂的是,为何师尊当年明明已决意弃了白昙这枚棋子,可从月隐宫踏上归途后又半道折回去,大费周章的把半死不活的白昙抢回来,甚至不惜丢了原本要去抢的重要宝物,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时他曾无数次的想问这个问题,又无数次的打了退堂鼓。
于是,到巫阎浮死,他也不曾知道是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只知道,救回白昙这个外表柔弱实则心狠手辣的小妖孽,恐怕是他师尊那般运筹帷幄,冷血无情的人物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策。
——也是致命的失策。
……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车舆摇摇晃晃地行上山坡,金发少年才缓过神来,从白昙怀里抬起头,还心有余悸:“昙哥哥,我好怕。”
“别怕,你昙哥哥现在是教主,跟在我身边,谁也奈何不了你这只小羊儿。”白昙亲呢地唤了他的梵语小名,揉了揉他的头发,一笑,真似个温柔的好兄长。以往他住在蛇房时,与小他三岁的谜沙相依为命,亲如兄弟,如今,谜沙是为数不多还不怕他的人了。
“真的么?那索图不会再来抓我?”谜沙眨了眨眼睛,一对绿眸怯生生的,真似个惹人怜爱的小羊儿。
“他敢,我亲自剥了他的皮,拿来给你做鼓玩。”白昙眼神骤然狠戾,将谜沙吓了一跳,却又见他转瞬笑了起来,“怪我疏忽了,龟兹离这儿遥远,你一个人怎么走得去。待到改日我去西夜,亲自将你送回去。”
谜沙忙摇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眼中泛起泪光,咬了咬牙道:“不,谜沙想跟着昙哥哥,学厉害的武功,谜沙再也不想回龟兹当奴隶了。要回,也该回楼兰,那里才是谜沙的家乡。”
白昙这才忆起谜沙与他说起的往事,心里一软:“罢了,你学学武功也好,明日我就让无障教你些功夫。”
“嗯。”谜沙抹了抹脸,马上就笑逐颜开了。到底是心思单纯的少年,一下又被车舆内另一个沉默不语的人吸引了目光。
那人样貌极俊,藤蔓缠绕,鲜血淋漓的身子却极可怖,他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忍不住摸了摸白发男子手臂上的鬼藤,竟感到它犹如活物般扭动了一下,不由吓得大叫了一声:“我见过,我见过这种植物?”
“哦?”白昙疑道,“你在何处见过?”
“我在天山里迷路的时候,见到过一个寒潭。那寒潭里有好些尸体,身上全生着这种鬼藤,水藻似的,有几个萨满巫师模样的人跪在寒潭边上磕头,好像在祈祷尸体死而复生,好生可怖。我害怕得紧,就跑了。”
他们怕是也在养药人罢。白昙暗忖,知道这鬼藤来源,不禁心下喜悦,如此一来,万一这药人被他榨干了,也不需太担心。
巫阎浮听着,却有些心神恍惚,一时置身于雪山深处,骑着一匹白马,驮着一个人,又抱着一个人,在暴风雪中艰难跋涉,苦苦寻着什么。可记忆支离破碎,他记不清那时情形,只隐约觉得好像就是在寻那寒潭。
他为何要去寻鬼藤,养这药人呢?
是为了谁呢?他自己么?他何时受了如此重的伤?
谜沙戳了戳他的胸口:“这人,是昙哥哥从那寒潭里挖来的么?”
“自然不是。”白昙见巫阎浮眼睑低垂,不言不语,活像某种食草动物,忍不住挠了挠他棱角分明的下巴,“这人是我养的药人,叫阿痴,你看他,生得这般高大英俊,又温驯得很,像不像“银蛟”?”
“银蛟”是巫阎浮养的一匹高原马,是万里挑一的骏,跑起来矫健无比,如龙似蛟,通体雪白,鬃毛近乎银色,能懂人言,以马语回答。白昙喜欢得紧,当年随巫阎浮一起前去西疆时,便将它讨了来。
巫阎浮死时,这灵马似有所感,眼中泣血,长嘶不止,咬着他的衣角胡乱撕扯,自那以后,无论他如何逗它,银蛟却是再也不发声了。
第8章
“一个是马,一个是人,哪里像了,人又不能骑!”谜沙咧咧嘴。
“谁说的?”白昙得寸进尺,如摸马儿鬃毛般抚摸起巫阎浮的长发,“他走路都是四肢着地,跟马一样,谁说骑不得?”
说着便一掌将巫阎浮推得趴下,又一屁股坐到了他背上,装模作样的“驾”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脸:“快,阿痴,给主人学声马叫听听!”
谜沙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巫阎浮嘴角僵硬,面如死灰地学了一声,一对蓝眸愈发阴鸷。我看你这小狼崽子能狂到几时,等着瞧……
我们师徒俩以后谁骑谁。
车舆晃晃悠悠,在一座瀑布之前停了下来。
此处风景极好,四周群山环抱,松海苍翠,西邻玉女潭,东望黑龙潭,北面是巍峨的瑶池石门”铁门关”,外人想要来到这里,难上加难,浮屠教历代教主的居所就在玉女潭瀑布源头的醴泉洞之内,更是极为隐秘。
若不是因为安全,白昙也并不多想住在这里。
踩上一块浮冰,他轻催内力,便载着谜沙与药人向洞口漂去。此时天色已暗,水面泛着一层寒雾,能看见潭中巨大的哲罗鲑宛如一片片银色的云翳,在冰层下漂浮来去,眼瞳闪闪烁烁,似云翳间裹着的星子。
谜沙好奇地蹲下来去看,却被白昙握住了手:“别离得太近,这些哲罗鲑凶猛得很,是食人的,被饲养于此,也是为了防范不速之客。”
“原来如此。”谜沙面露畏惧之色,见一条哲罗鲑忽然游近过来,发亮的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却没留神,撞到了身后的巫阎浮,将他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栽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本缓缓游动的哲罗鲑顷刻闻声而至,犹如一群饿狼争先恐后的围拢过来,霎时间,水面无风起浪,骇人至极!
白昙大惊失色,唯恐他的救命药被一群鱼分食干净,朝那药人落水处一跃而下,驱动真气击杀群鱼,顷刻间水里血污浑浊,哪里找得见那药人踪影?一时便慌了神。他水性又是极为不好,虽偷学了不少上乘武学,可水下的功夫却是一样没学,当下便呛了几口水,一不留神就给一条哲罗鲑钻了空子,足尖挨了一口,立时便觉剧痛难忍,不知是不是丢了块肉。
这时却听谜沙在上面大喊:“昙哥哥,他在这儿!”
白昙跃上浮冰,左右一望,竟望见那药人不知何时游到了几丈开外的一块浮冰旁,拖着身体往上爬,大腿上还有一条婴孩大小的哲罗鲑咬着不放,情形既滑稽又悲惨。他即刻飞身跃去,一掌劈死了和他抢药的恶鱼,便发现药人腿上碗口大的一个豁口,皮开肉绽,血液汩汩直冒。
连忙捂住,立时顾不上其他,抓起他与谜沙二人,足不沾地的回了洞中石殿。
……
巫阎浮躺在疗伤用的冰榻上,心情复杂地看着小狼崽子抱着自己大腿猛嘬,眯起眼,眼皮子狂跳。白昙咬他,“三毒”也咬他,这就罢了,连湖里的鱼也不放过他,倒好,他养的三种畜生,这下可全凑齐了。
“嗝,”在伤口自行愈合前,白昙舔干净了最后一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喝醉般的晃了晃头,一抹嘴就翻到冰榻上,把他一把掀了下去。
啧,这小娃娃。
巫阎浮望了望四周,发现这曾属于自己的地盘已经被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石墙上所有的壁画都被刮得面目全非,金刚雕像也都砸毁,尤其是金刚身上的明妃,更是手足俱残,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到底是有恨他呢?竟连这些也要一并毁去。
心口酷寒如冰,目光落回白昙身上,便注意到他一只脚的鹿皮软靴已被血染红了。将靴子捋下,一道狰狞破口便露了出来,在剔透如玉的脚尖上分外的扎眼——却也别样的诱人。
巫阎浮眼神暗了暗。以往高高在上,为人师表,这点古怪嗜好自是不得告人的,眼下他成了一个卑贱的药人,却竟然有机会解一解痒,这恐怕是唯一的一个好处。这般想着,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一股钻心的痒意自足尖涌上,将白昙惊醒过来。
迷迷瞪瞪地垂眼望去,便瞧见那药人捧着自己足踝,嘴凑得很近,不知是在舔还是在咬,见那处鲜血淋漓,顿时被吓了一大跳,猛地缩回小腿,又一脚粗暴地将他踹倒在地。
“你,你做什么?”白昙怒喝,细看自己那只足,发觉脚尖有道浅浅的伤痕,是个弧形,一愣,适才想起自己被哲罗鲑咬了一口,巫阎浮垂着眼皮,很是无辜:“我见主人受伤了,所以——”
白昙忽而反应过来,这药人非但血液具有神效,竟连唾液也堪比那极品金创药,想来,也许汗液,泪液,乃至……
他到底是找到了什么样的一个宝贝?!
当下怒气顿消。又把脚伸过去,直戳到男子冷峻苍白的那张脸上:“罢了,你且继续舔舔,本座伤口还没好全。”
“是。”巫阎浮依言低下头。
该被含住足尖,白昙便是浑身一抖,人骨镯上的喉铃发出轻微的响声。巫阎浮攥住他秀气的脚踝,拢紧在手心,恨不得再扣上一个镣铐。白昙以为他当年那么做是想禁他的足,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手指不经意碰到那人骨镯,不自禁地摩挲了一下,逗弄般的拨了拨那喉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