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项飞羽一字字地说。他像是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张开嘴也发不出完整流畅的声音。
他摸上了自己的腹部,发现那伤口又缝了线,针脚细密,是乔清的手笔。
项飞羽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在昏睡之中,噩梦连连,每一个都是自己没能救出乔清,反而让他死于非命的惨景。
那地狱般的景象之中,有熊熊燃烧的大火和一片枯焦的药田,乔清被看不清面目的人一遍遍杀了,项飞羽跪在脏污的雪地里,又叫又喊,声音嘶哑。
“这……是哪儿?”项飞羽磕磕巴巴地问,“大夫呢?”
于畅景把乔清的冷茶倒到地上,又给他满了一杯热的。
“不过去么?”他问,“我听到方振的声音了,项飞羽已经醒来。”
乔清哼了一声,没有回应。
于畅景便看着他将自己那将起未起的姿势维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嗨,不去了。免得我看到他那张欠揍脸,忍不住要打人。”
“那怎么舍得?”于畅景笑着,慢悠悠地说。
乔清瞥他一眼:“有何舍不得?”
“毕竟救了你一命,那是你的恩人。”
乔清有点儿气:“我才是他恩人!我救了他两回!他想要还,可还没还清!”
“三回。”于畅景纠正他,“还有这一回,也是你救了他。”
乔清张张嘴,末了咽了口唾沫,缩在桌边,小声说:“那、那不算……”
于畅景知道他紧张万分,正竖起耳朵听着隔壁院子里的声音,不忍心再逗他,潦草地点了点头。
那日乔清背着项飞羽在山路上跋涉,终于见到小九时,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小九已经将那封迷信送给了冯寄风,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昊阳等人抓住的。他和家人都没事,昊阳等人只是逼问了一些事情,随后便走了。他担心大夫与项大哥安全,好不容易说服了父母,一家人一齐往这边赶。小九人小,跑得快,是他第一个发现乔清和昏迷的项飞羽的。
冯寄风收到密信,立刻和元海备好了马车要过来,但还未出发,已在镇上远远看到黑烟与火光。两人大惊,连马车也不要了,立刻亮出轻身功夫,往山谷这边赶。
可惜两人恰好与项飞羽和乔清错过,在山谷外头转了几圈都不得入。
眼看天色黑沉,冯寄风让元海继续等着,自己回镇上再找些帮手,不料刚走出几里,便发现前方有两个汉子正扛着门板,不要命似的往镇上跑。
门板上躺着项飞羽,扛门板的正是小九的父亲与乔清。
在镇上陈老板的药铺里拿了些伤药给项飞羽用上,但项飞羽昏睡了两天,不见清醒。乔清手边已经没有什么可靠的药了,倒是冯寄风想到自己之前曾帮他给于畅景带过许多药品与药草,便提议众人启程往于畅景这边来。
这一路为了照顾项飞羽伤势,不敢走得太快,又怕耽误他病情,不敢走得太慢。乔清急得跟冯寄风吵了几次,都是元海从中斡旋。冯寄风知道他关心则乱,不跟他计较,只在心里默默写了几条账目,日后再讨还。
于畅景接到帮众通报,说冯寄风等人来了,连乔清也一同过来,原本是十分欢喜的,谁料在镇外等到的,却是穿着一身血衣的乔清,可将他吓得不轻。
乔清那身衣服上的血都是背项飞羽的时候染上的,早已经凝结变硬了,在这路途中发酵出古怪异味。
于畅景让他先去清洗一番,乔清却不。他只脱了外衣,清洁双手,立刻钻进专门放置草药与药品的药房里去了。
等到乔清出来,于畅景才从冯寄风和元海口中得知,这一路将近十日,乔清竟没有睡过一个囫囵的觉。三人在镇上租了马车,轮流驱车,乔清若是在马车里陪着项飞羽,总会捏着他手腕,一天要探上百次脉。
等配好了药,让项飞羽喝了也敷了,乔清一口气睡了十二个时辰,起来的时候连脸都没有洗,立刻跑到项飞羽这边问方振,这人醒了没有。
方振说没有,乔清的肩膀便塌了下来,连饭都不吃了,又钻进了药房里。
今天白天,方振告诉两人项飞羽似乎醒过一次,但没有说话,很快又睡了过去。这是难得的好消息,乔清紧张得坐也坐不稳,大冷天的,要拉着于畅景在院中喝茶,好偷偷探听隔壁的声音。
但他一晚上一口茶都没喝上,只顾着偷听项飞羽那头的消息。
于畅景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全心全意救人,甚至在这救治的过程中,也从未听他提过一次“诊金”。
这就很稀奇了。
于畅景站起身,抖了抖衣袖。
乔清立刻瞧他:“你要干什么?”
于畅景:“我去看看。”
说着就要往那边走。
乔清连忙一把抓住他衣袖:“畅景!”
于畅景回头看他:“怎么了?”
“你连方振都原谅了……”乔清笑着说,“这项飞羽九死一生,才刚活过来,你就……别为难他,行不行?”
于畅景愣了半天才明白乔清的意思。
他是怕自己还想着云霄谷的大仇,要给项飞羽好看。
于畅景忍不住笑了一声,很快又严肃起来。
“那你与我同去?”他指着院墙的另一边。那头方振正嚷嚷着要人去烧水,好给项飞羽擦身。
乔清松开了手:“哎,不去。去了做什么?我看着他就烦。”
“你若与我同去,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算想为难他也不好下手。”于畅景说,“你若不去,那我要做什么,你在这里可管不着。他项飞羽当日是跟着云崖子一同上静池山的,我可记得一清二楚。现在云崖子是死了,可他还有半条命……”
乔清盯着他。
于畅景却不说了。他嘿地冷笑了一声,拂袖走了。
乔清觉得他说这话假得不得了,可临走时那分冷笑又确实有些阴测测冷冰冰的味道。他想来想去,心道只怕畅景日夜和方振这混帐厮混,已经学坏了。
想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便站起来大步往隔壁院子去了。
——
于畅景走在前头,先进了院子,二话没说直接将方振拉走了。
乔清站在门口愣了片刻,进去又不是,走开又不是。他犹豫片刻,还是抬腿走进了屋子里。
项飞羽人虽然伤了,但内劲还在,从乔清进了院子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
乔清走进屋时,便正好看到他大睁眼睛望着自己。
乔清不知道说什么好,项飞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半天,最后是乔清先开了口。
“好了啊?”
项飞羽:“……还没有。”
乔清问了句废话,坐立不安,抓起桌上的茶喝了。
他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现在这屋子里的两个人中,自己并不是那个做了亏心事而应该感到愧疚的。虽然项飞羽这次确实救了他的命,但实际上救的是两个人,因此他才是更理直气壮的那位:项飞羽还未解释清楚为什么装傻欺骗自己。
乔清说服了自己,盯着项飞羽问:“为什么骗我?”
项飞羽话说得艰难,结结巴巴地把事情始末都跟乔清说了。从他如何在云霄谷里被昊阳等人控制,到出逃和抵达此处。他之所以会在山壁下出现,是因为被贼人追赶,最后佩剑被抢了,人也摔了下来,就此被砸失忆。
乔清听得面无表情,心里却有些松动。
这人不是故意的,他是怕被赶走。
项飞羽终于讲到了密室。
实际上,他已经进入过密室了。即便没有血玉,密室也一样能进,只要在正确的位置输入内力,铁门便可打开。血玉的真正作用,是彻底封死密室。
破云心法的最后一页项飞羽拿了出来,他藏在了厨房里。
“……然后昊阳子把我们家烧了。”乔清喃喃道,“是他自己毁去了最后一页的内容。”
他讲完这句,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准确,连忙恶狠狠地更正:“是我家,和你没关系。”
项飞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听到他这样讲反而笑了一下。
乔清看不得他笑,转开了头。
两人各自沉默片刻,项飞羽先开了口。
“对不住。”他低声说,“我不应该骗你,一开始就不应该。”
乔清嘴巴上没应他,心里却悄悄说如果你当时就说你恢复记忆,那我肯定会把你赶出去的。
“你的家也没了。”项飞羽问他,“你要住在这里吗?”
乔清愣了片刻,心头生出难以压抑的茫然。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坐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镇上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乔清可以和老友重聚,过得很是开心。
方振知道他不乐意见到自己,除非必要,都不会在他面前出现。于畅景则日日来找他,带他去周围找药草看风景,左右护法为他整理出了一个干净宽敞的小院子,就在左右护法的家附近,就等着他点头答应,住进去了。
乔清犹豫了。
这里很好,这里的人也很好,可这里不是他住惯了地方。
他曾经的念头也消失了,和于畅景在某一个地方长住、厮守,像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想法,此时再冒出来,会让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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