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哭无泪。
什么娘,说是妹妹还有人相信!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居然还是离家时的模样!
她吩咐着胡伯,道:“老胡,去给我泡一壶山红茶,再拿两块月饼来,要玫瑰馅儿的。”
说罢坐了下来,享受似的伸了个懒腰,一双杏核眼不经意地瞥向了我。我有点紧张,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才讷讷道:“娘……”
娘打量着我,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幽怨,撑着下巴道:“我初离家时你还小,本以为再长长会好看些,谁知竟还是这副平庸的面貌,哎哎,真叫人伤心。”
我闻言更是伤心。多年不见自己的亲儿子,居然一见面就出言打击,真不慈祥。
“噗~”身旁的闵兰笑出了声。
娘的目光又落到了闵兰身上,眼睛亮了亮,赞叹道:“好一个美人,不愧是颜倾天下的嫣王。”
闵兰浅浅一笑。
这话在旁人看来其实是有些失礼的,不过娘的性子素来俏皮活泼,即使如此也不会令人厌烦。不过,她怎么知道这是嫣王?
我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的光阴还滞留在十二岁那年。怎奈时光荏苒,一晃十八年过去,我已过了而立之年,与她多年未见,到底是多了几分疏离。
“难得母子相遇,就不打扰二位了。”闵兰温声道,“蓝夫人,我日后再来拜访。”
我复杂地望着他。
闵兰走后,娘咬了一口胡伯送来的玫瑰月饼,朝着我含糊道:“听老胡说你找了我很久?”我嗯了一声,道:“我想请娘给皇上解毒。”
“毒?”娘好奇道,“什么毒?”
我便把朝中西林党作孽之事对娘讲了一通,连带着爹真正的死因。
娘听着听着,默默地吃下一块月饼,又抿了一小口红茶,忽然冷笑道:“怎么说他也算是害死你爹的人,你怎有这等好心帮他?”
我怔了怔,艰涩一笑:“娘,他是皇帝。家仇为小而天下苍生为重,只要他的毒一天未解,天下便有一天陷在这毒泷恶雾。闵氏皇朝承袭百年,怎可败落在外戚手中?再说爹的死和张王两家的专权脱不开干系,若是把他们端了,爹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这话我说得颇有几分违心,还好娘并未生疑。她皱着眉头看了我好久,道:“看不出,你倒是个忠臣。”
我叹气道:“不,孩儿是庸臣。”
娘的柳眉弯了一弯,叹气道:“……只别重蹈你爹的覆辙就好。”
她打了个哈欠,忽然朝着门外道:“儒易,你还不出来?”
门后窸窣响了一阵,一个影子探出头,唯唯诺诺地唤了声:“姐……”
“哎,我当年走的时候你还是个话都说不囫囵的奶娃娃呢。”娘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淡然问道,“爹还好吗?”
儒易点点头,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似是对这个时隔多年突然冒出来的姐姐心存不解。他身上早没了当年小胖孩的影子,娘居然还能认出这个低低。
“姐,你回来应该先去看看爹才是。”他低低地道了一句。
“在我决定游荡江湖的那日,他不就与我断绝关系了吗?我又何必去找那个晦气。”娘扣下茶杯,平静道,“再说你娘的年纪比我还小些,见了也是徒生尴尬。”
儒易没有吭声。娘看着他道:“听说你要娶那个高丽的善花。怎么,她很美吗?”
儒易惊讶道:“你……姐姐怎么知道这事?”说着极快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解,只在旁边束手束脚地站着。
“身为情报贩子,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娘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凛。看来我对娘说的朝里那些事,她早就心中有数。
娘没再问儒易的婚事,下一句竟是:“雅歌生了个儿子是吗?”
我点头称是。
“带我去看看。”
雅歌怀孕期间身子养得极好,孩子生下来足有七斤二两,浑身光溜溜白嫩嫩的,没有一般胎儿的皱巴巴,看得出日后会是个美人胚。
此时孩子才出生不过几日,雅歌又正虚弱,光是奶娘就请了三个。皇上这几日拒不见我,也不知道孩子已经出世,现在全府都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出个什么差池。
小家伙刚吃饱,正躺在奶娘怀里睡得香甜,我轻手轻脚地把他接过来,揭开襁褓让娘看他。“长得倒是圆润。”娘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轻轻地抚摸了孩子一会儿,感叹道:“想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从郊外捡来了一只野猴子,吓得足足休养了三天才接受这个事实,差点和你爹和离。”
……娘,咱能不拿长相说事儿吗?
儒易在旁边看着孩子,眼神有些不是滋味。
娘抱着孩子倚在榻上歇息了一会儿,睁眼道:“去吧。”
我茫然地看着她。
“去找皇上。我给他解毒。”
……
据皇上说,他只有早朝后的两三个时辰及临寝前的一个时辰才是清醒的,解毒之事愈快愈好,我自然只能在晚上的那个时辰觐见。
我刚一脚踏出尚书府,就后悔了。这个时辰实在太尴尬,万一皇上正在临幸妃子怎么办?而且就前几日他的态度,实在没理由突然改变主意。
我思来想去,咬咬牙,第二日直接冲到养心殿前拦了苗恩。
“尚书大人唤我何事~”他身后跟着几个怯生生的小太监,细声细气地看着我道。
“臣有事要禀。”我极力遏制住自己的恶寒,笑得一脸谄媚,“还请苗公公向皇上通报一声。”
苗恩若有所思地将捏成兰花样的手指放在了唇角,两瓣鲜红映着那黑色的蔻丹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他若无其事地抚摸着自己粉搽得像城墙一样的白脸,嘴唇微微嘟起,做出一副的为难的样子道:“这可怎么办呀~皇上说了谁也不见的~”
我盯着他,搭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开始拼命按捺自己身体上的冲动。
好想……
好想……
好想把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把他的蔻丹刷得干干净净把他从妖魔道上拯救出来……
苗恩妖异的眉眼荡漾着一丝少女般的春情。他看着我,忽然娇声道:“其实让你见皇上,也不是不可以~”
我登时敛了隐忍的表情,惊喜地看着他。他红唇轻启,含笑道:“只要尚书大人让~我~亲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半柱香的功夫后,顶着一个黑青眼圈的苗恩领我到了御花园。
“你不是想知道皇上为什么不上早朝不见臣子吗?”苗恩冷声道,“看吧,只要看过之后的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我从没见过苗恩这般冷漠正经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发怵,下意识往园中看去。
寂然的御花园中,只有万千争奇斗艳的花朵和其中一个满身泥土的人。那人身着龙袍,相貌俊美,却是行为怪异,正蹲在地上奋力地刨着坑。苗恩步履轻盈地走过去,唤了一声:“皇上!”
闵京回头,朝他笑了一笑。
看到那等稚气的笑容出现在君临天下的闵京脸上,我哆嗦了一下,瞅着他面前刨出的土坑颤声道:“皇上,您贵为国君,不可如此……”
“你是谁?”闵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表情有一丝不悦。
“这是礼部尚书,蓝玉烟~”苗恩又恢复了细声细气的腔调。
“嘁,礼部最讨厌了,净会束缚朕的手脚。”闵京赌气般别过身子,又换了个地方刨起坑来。
我看着他如孩童般的背影愣愣地道:“皇上,不可……”
“他好烦啊!给朕拉下去斩了!”闵京不耐地用那双满是泥污的手抓了抓脑袋,顶着一头土屑朝苗恩吼道。
我闻言一震,忙跪了下来。
“不可以喔~”苗恩上前,安抚似的拍了拍闵京的背,笑道,“这位蓝尚书,皇上一向很器重他呢~”
闵京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皱着眉点点头,又换了个地方刨坑去了。苗恩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连忙起身,两人一齐出了那片闵京刨坑的土地。
“我娘是毒师,我想请她探探皇上的毒。”我平静地对他道,“如何?”
“张太后的毒岂是好解的?”苗恩妖艳的脸上有了严肃的神情,语气颇有些无奈,“再者,纵是解了又能如何?”
我闻言,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不安来:“此话怎讲?”
苗恩看着远处心智似孩童般的皇帝,凝眉道:“现在宫中有个传闻。”
闵京终于刨好了一个坑,嬉笑着把自己的龙靴埋了进去,光着脚嗅花去了。
“九皇子,携先皇遗诏回来了。”
我一愣,远远地望着无忧无虑的闵京,却是没再说什么。
日暮时娘隐蔽地入了宫,我站在尚书府前远远地望着在晚霞下熠熠生辉的宫殿,心中忽然有了丝落寞。
作者有话要说:
☆、23
这毒,一解就是七日。
娘每天都是夜里去,凌晨时分再顺着宫墙遁回来,柳眉是一日比一日拧得紧,饭菜也吃得越来越少。
我想起她十八年前就曾夸下海口“天下没有我君娉婷解不了的毒!”,这次可算栽了。我在幸灾乐祸的同时,心底的担忧也是一日胜过一日,吃得竟是比娘还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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