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惟远瘦得很厉害,一层薄薄的皮肤下面就是青色的血脉。
“这次说什么也轮到我保护你了。”
他的眼睛里那几分难得的柔情就如满天星光,带着几分氤氲的湿气。
“他们谁都不知道,你是我的命,没你的话我也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
在叶风城的记忆里,陨日城内从未下过这样大的雨,只除了那么一次。
从某一日的黄昏起,天边涌来乌泱泱的云,将太阳遮蔽,沉重得要人喘不过气来。
青色的闪电在云间穿梭,将昏暗的天空都撕裂。沉闷的雷鸣如有千军万马正在空中击鼓鸣金,直到大雨强硬地落下来,在天地间连成线,就像一座牢笼,要将里头的生灵溺死。
叶风城伫立在窗前,凝视着外面的世界,猜不透究竟在想什么。
扶乩用沙盘上结果已被他亲手抹去,但他心里如明镜般清楚:这反常的大雨不过是个征兆,真正的危机潜藏在这大雨的背后。
海底蛰伏了千年的魔蛟出世,化龙就在旦夕之间。
若是让其成功化为魔龙,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临海的陨日城。
就在此刻,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他原以为是前来汇报的尹静或是叶高岑,没料到会是叶惟远,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你怎么来了?”
叶惟远大部分时间都在城中,差不多每月月初回来个两三天。按常理来说,现在还不到他回城的时间。他这样急匆匆地赶回来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我的人在海上见到了巨大的阴影,只是藏在云雾里看不分明。虽然我不能肯定,但这影子和所有的异常都不是偶然,对不对?”
他被这大雨淋了个透湿,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发梢指尖都在朝下滴水,整个人冷得象冰,只有心口保留了一点热气,和温暖如春的室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这样不太妥当,生怕会将寒气传给里边那个人,怎么都不肯再进一步。
“你猜得没有错,这影子应当是正在化龙的魔蛟。”叶风城垂下眼睛,“它与叶家祖上应当是有些渊源的,但瞧现在这架势只怕不是什么善缘。”
“也就是说,”叶惟远深吸一口气,“我们和它只有一方能活,对吗?”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叶惟远比刚来时长高了许多,从那仿佛一折就断的少年长成了挺拔清癯的青年。
“还有多少时间?”
他把玩着腰间的佩刀,装似漫不经心地问他。
“到后天寅时三刻。”
无论如何,叶风城的推算都不可能出错。
“那我得赶快了。”
得了想要的答案,叶惟远转身就走。
到后天半夜里,留给他们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总不该继续在这里逗留。
“等等。”
原本沉默不语的叶风城叫住他,要他身形一顿,无比迟疑地回过头,“还有事吗?”
“什么时候出发?”
“约莫今天傍晚。”
“你带上这个。”
叶风城从怀里取出一枚红绳系着的玉扣。
看起来这玉扣是由个初学者雕出来的,雕的是条咬尾的鼍龙,好多处线条都显得笨拙。但它应该很有些年头了,红绳磨损得起毛,而飘着的白絮中隐隐约约夹杂着几线血丝,就如同佩戴得久了,人的心头血渗进去。
“护身符,也许会有些用吧,我也不知道,但带着总没有坏处。”
叶风城又请了一遍,叶惟远才无比犹豫地上前,在地砖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抱歉。”他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有意的。”
“什么?”
叶风城并不知道他所指何事,只是将这小玩意交到他手里。
接过玉扣,叶惟远并没有当即松开,反而握住了叶风城的那只手。
“城主,冒犯了。”像是感到不好意思,他别开眼睛尽量不看叶风城,“我也有东西给你。”
搞不清他想做什么的叶风城听到他那个称呼皱了下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你在发抖。”
叶风城察觉到叶惟远的手在抖,“你……害怕吗?”
哪怕叶风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有习剑,自己的剑也封存在了剑阁深处,可他仍然记得叶高岑的教诲:习武之人最忌讳的就是战前就先胆怯。
若是让叶惟远这样去了的话,只怕会……他当时就想将他留下来。
“可能有一点吧……城主,待会发生什么都不要说话,拜托了。”
叶惟远将他握得很紧,叶风城能感受到他掌心因为常年握刀而起的那层茧子。
雪光一闪,叶惟远的佩刀便出了鞘,在叶风城的掌心割了一道口子。
“好了。”
叶惟远的手指抹过那道血口,“这样就够了。”
痛只有一瞬间,随着叶惟远的手指抚过,伤口也渐渐愈合。
叶惟远的手心有些潮热,但手指是凉的。指腹划过伤处,痒痒的,但温度和触感就像是烙在了他的心里,要他无论多少年都无法忘怀。
从他的角度,能见到叶惟远睫毛细微的震颤和抿起的淡色嘴唇。
近得就像是在梦里见过的。
“你在做什么?”
他很难才没有让自己失了冷静。
“一点小事。”
既然叶惟远不想多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殷红的血珠沿着刀刃滑落,到了半途便渗进了深处,跟未存在过一般。
“如果我没有回来,那这个就留给你当个念想……”叶惟远低头将刀收回刀鞘里,颈间隐约闪过了一抹红,“算了,没什么必要。”
“你会回来吗?”
“叶风城,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保护你的兵刃。如果是我在你的位置,我绝对不会为一把刀折断而伤心。”
更何况,你真的会难过吗?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换了相对委婉的语气,“万一,我说万一……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没回来……”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东西。”
可叶惟远不顾他的阻挠,硬是将那句话说完了,“如果我死了,替我转告小叔叔,就说叶惟远要他失望了。”
“我走了,”他的手指勾着那玉扣,“谢谢你的护身符。”
他走得又快又急,像是害怕什么东西从身后追赶过来似的。
当那扇门关上,室内又恢复到那死一样的寂静。
叶风城都只是站着,动也不动,就如难以名状的痛苦郁结在他的心里。
似乎是有人提着灯笼来来接叶惟远了,只是那微弱的火光也被吞没进了凄厉的冷雨里。
叶惟远像是有所察觉地抬头,向着那栋掩映在树木里的小楼高处望去。
但雨实在是太大了,隔断了他张望的视线,要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片漆黑背后的东西。
“快走吧。”
而前方,这条路的尽头伸手不见五指,就如他们未来。
·
醒时外面天光已有些黯淡,隐约能见到月亮的轮廓。
这些日子里都未有真正意义安眠过的叶风城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将窗子推开看了一眼,日暮的将冰雪染成火焰的颜色,绵延出万里去,而沁骨的寒风吹进来,哪怕只有一瞬,都要他清醒了许多,不再浑浑噩噩地沉浸在那阴沉的霪雨里。
下午他靠着叶惟远的床边睡了过去,也许和怀清等人去了魔域善后有关,直到现在都无人前来打扰他们兄弟二人,倒也算清净。
近些时他总是频繁地想起和叶惟远有关的旧事,许多他都以为自己曾忘记。
他记得那场诡异的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那几天里,全城戒严,城门紧闭,而叶惟远他们一行人生死不明地在海中与那魔蛟搏斗。无论是哪一种术法都无法窥见海上发生的一切,他只能寄希望于那藏了他一线神魂的玉扣——只要这玉扣尚未碎裂,叶惟远也定然平安无事。
突变发生在第二天的下午,那时雨势转小,包括叶高岑在内,大多数人都以为魔蛟已然战败。
就在他们打算出城迎接叶惟远等人凯旋时,腥臭的血雨如瓢泼一般当头淋下。漫天血雨里,当那几乎要撕裂神魂的剧痛传来的一刻他便知道是叶惟远遇到危险,玉扣为了护住他而碎掉。
后来他从叶惟远的讲述里得知,那时的魔蛟假作死去,骗他前去查看,他一时不慎着了道,险些丢了性命。叶惟远还说,当时他伤得太重差不多都要放弃了,却像是被谁的手牵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剖开蛟龙的肚腹,重见到天日。
回忆在此处断掉,床上叶惟远仍旧是那副无所知觉的模样。
叶风城关窗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或许冥冥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连在他和叶惟远中间,哪怕他们向着不同的方向去,只要顺着指引向前,就总会重逢。但无论如何,这脆弱的纽带已濒临崩裂,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该给他换药了。”
云巍奕拎着木箱进来摊开,各色瓷瓶玉盏摆了长长一列。
“劳烦先生了。”
他帮着云巍奕将叶惟远扶起来,小心地揭开里衣前襟和敷料,露出那勉强结疤的伤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