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讲究死者为大,丧事历来比婚事还要繁琐,更何况皇帝驾崩,更可称为国丧。从小殓、大殓、闻丧,到上尊谥,一步都马虎不得。
一般来说,一家之主去世,子女们也得等忙完丧事之后,才来讨论谁继承家产,或者分家的问题,但如果去世的是皇帝,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储君登基也成了刻不容缓的事情。
于是在隆庆帝驾崩之后,除了操办先帝丧事之外,还要准备新帝登基的事情,新君的衣帽服饰都要现做,陈皇后与李贵妃,如今已经晋位为皇太后了,她们的服饰也要赶制出来,而且根据定制,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内阁大臣乃至朝廷百官们就更辛苦了,他们除了处理政务之外,还要一连几天,每天两次,着素服,冠乌纱,到思善门外哭灵。许多人除了第一天流出眼泪之外,到后面只能站在那里,脸色木然,嘴里跟着发出呜呜声,借以鱼目混珠混过去,年富力强的也就罢了,回家喝碗参汤,咬咬牙还能撑过去,很多老臣这么几天下来,病的病,倒的倒,惨不忍睹。
按照礼部的计划,登基大典的各项准备,起码要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朱翊钧要等到七月才能正式登基,然而在那之前,大家称呼的时候,已经不是“太子殿下”,而是“陛下”了。
文渊阁内,几乎每个人都顶着一个熊猫眼,就连一向抖擞的高拱,这会儿都有点精神恍惚,陈以勤拿着本折子过来喊了他三声,他才反应过来。
这些日子,所有人除了内阁日常事务之外,还要天天准时准点去给皇帝哭灵,任是铁打的也受不住,这边高拱还能勉强看折子,那头高仪已经是哈欠连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黄门站在门口,轻轻喊了句“张大人”,张居正抬首,朝他递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张居正也起身离开。
出了文渊阁右转,再转过一段宫墙,冯保正站在屋檐下等着他。
“太岳兄。”
“先帝怎么会在临终前提到少雍的名字?”这些天兵荒马乱的,两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单独谈话的机会,张居正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冯保摇头:“这我也不知晓,先帝临终前,除了陛下之外,谁也没见,兴许是看在高拱的面子上吧。”
张居正道:“陛下对赵少雍一直怀有师徒之情,也可能是陛下在先帝面前进言所致,这倒有些麻烦了,这赵肃一回来,必然是要和我们作对的。”
冯保对赵肃的印象很好,昔时二人在裕王潜邸时,交情甚为不错,只是后来隆庆帝登基,赵肃外放,这才疏远了,不过这份交情,在他与张居正的共同利益面前,自然就不算什么了。
闻言便不以为然:“太岳兄未免对他看得太重了,依我看,赵少雍虽然颇有才华,却怎么也不及你的。”
张居正道:“你错了,我非是惧他。高拱此人,虽有大才,却生性急躁,而赵肃行事沉稳,如果在高拱左右,必然会时时提醒,以免高拱犯错,两人一急一缓,天衣无缝,届时要抓他们把柄,只怕就不容易了。”
冯保一听也有道理,他想了想,压低声音:“那如何是好?先前陛下既然亲口托孤,我们的计划,只怕就不大好施展了。”
张居正微微皱眉,思忖道:“你所说的,正是我的顾虑,高仪、陈以勤二人不足为虑,如今挡在我们面前的,惟高拱耳。”
冯保心生一计:“陛下虽还年幼,却已颇有主见,但高拱强势,假以时日,主弱臣强,必有冲突,我们不妨从这方面下手?”
张居正颔首:“所言甚是,只是此事要尽快,谨防夜长梦多,赵肃那边,我拖延一下,不让他那么快进京,百官那边也没什么问题,至于内廷,就交给永亭兄了。”
冯保道:“你放心就是。”
高肃卿啊高肃卿,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得罪的人太多,这内廷之中的宦官,竟都被你开罪了大半,恨你入骨,就算没有我,也还有许多人想拉你下马。
心念电转,冯保迟疑道:“若赵少雍回京,不知太岳兄想如何处置,我看陛下与他交情不错,若逼得他罢官,只怕陛下那边……”
张居正苦笑:“你放心,难道我是斗鸡不成,见谁啄谁?我想做的事情太多,而真正能用的人才又太少,若是他肯尽心办事,与我意见一致,不像他那老师一般,我不仅不会忌惮他是高肃卿的学生,反而还会大大重用他!”
他说着说着,心情不免有些激荡,胸中豪气涌动:“若举国上下,除去那尸位素餐,庸庸碌碌之徒,官员尽忠职守,假以时日,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我大明何愁不能重现汉唐盛世!”
要说张居正与高拱,其实并没有深仇大恨,不仅没有,两人的政见还时常取得一致,只不过高拱这人性子一急,任对方是天皇老子,也照样拍桌谩骂不误,这一来二往,心高气傲的张居正如何受得了?
他自忖才能不下于高拱,人望更比他高,既然如此,又何必屈居人下,自他之手,照样能开辟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道路!
冯保也被他的话激起一股血性:“好!愿有生之年,能与太岳兄共同见证此景!”
张居正笑道:“公勤诚敏练,通达世情,将来之功绩,必能超过永乐年间的三宝太监!”
冯保笑叹:“我也不求流芳千古,但求千百年后,不要被划入佞臣传,便也罢了。”
赵肃要回来,最高兴的当属朱翊钧,其次就是高拱了。
刚开始的一个月,大家都忙着举丧哀悼,朱翊钧不便提起此事,待诸事稍定,他便下旨让赵肃回京,旨意一路从京城出发,等达到四川,已经是两个月后。
赵肃接到旨意,却不能马上走人。一来要等接任者抵达,彼此交接完毕,方可离开,二来他执掌布政司,进行不少改革,这一走,很多事情都要被迫中断,继任的布政使虽然是高拱推荐,他也不能完全放心,所以接到回京旨意之后的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接见官员,整理文书档案。
七月的时候,一切终于料理妥当,继任的四川布政使也跟着抵达成都,赵肃离开成都,先护送陈蕙与一双孩子回去。
陈蕙自生产之后,身体每况愈下,虽然一时没有性命之危,却常常一病就是十天半个月,这种情况,自然不可能跟着上京,而要在温暖湿润的南方休养,而孩子太小,赵肃一个大男人也无法照顾周全,索性一并送回长乐,顺道看看母亲,这一来一回的耽搁,等他快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初秋时节。
在此期间发生了一桩举国震动的大事,却是他不能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隆庆六年六月,也就是隆庆帝驾崩之后的一个月,在朱翊钧正式举行登基大典的一次朝会上,高拱上呈条陈,提出“凡章奏尽呈览,览毕送票,票后再呈览,果妥而后发行”。
隆庆帝在时,无心政事,内阁所呈奏章,常常让身边太监代批,后来这项权力就落入冯保手里,朱翊钧当时虽然身为太子,毕竟没有总揽国事,对老爹决定的事情,也不好过多置喙,而高拱从在裕王潜邸时,便已经看冯保不顺眼,所以朱翊钧一登基,就迫不及待把这件事情提了出来。
冯保自然大怒,一状告到李太后面前,张居正那边也没闲着,既然高拱当先发难,便也省得他们再找由头对付他,便暗中指使手底下的言官御史弹劾高拱。
因为凡事都有高拱挡在前面,也轮不到张居正去得罪人,所以此时的张居正,给所有人的印象依旧是恂恂儒雅的,加上继承了徐阶的人脉,势力早已不可小觑,他这一发难,等于整个朝廷都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一边是寥寥无几,支持高拱的几个人,一边是排山倒海,弹劾高拱的奏章。
夹在中间的,是朱翊钧。
作为一个新帝,需要树立自己的权威,但是甫一登基,就碰到这种难题,任谁都会头疼不已。
朱翊钧不蠢,甚至很聪明,在赵肃和张居正等人的教导下,他正一天天成熟起来,但在此之前,百官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幼的太子,缺乏威信的皇帝,而以他现在的实力,不可能无视那些反对高拱的声音,因为就连李太后也不喜欢高拱。
另外一方面,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很明白,有如此强势的高拱在的一天,他就不可能真正独立起来。虽然,高拱很有才能,可他与房玄龄、杜如晦那些唐代名臣不同,后者能够摆正自己的位置,处于辅佐的地位,高拱却是喧宾夺主,不知不觉之间,让皇帝成为他的影子,就算他没有谋朝篡位之心,但凡一个稍有自尊的皇帝,就不可能容忍这种局面。
但是有父皇的遗命在,加上赵肃和高拱的关系,朱翊钧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高拱,否则这种情势发展下去,高拱只怕要身败名裂,所以一开始弹劾的奏折,他都压了下来。
言官们看到少年皇帝不肯回应,便越发来劲,其中有几人,当年因为高拱驱逐徐阶的事情,和他结下仇怨,此时趁机落井下石,把高拱早年那些事情都翻出来,包括高拱早年与严嵩联系,上奏嘉靖帝,毛遂自荐写青词等,高拱恨得咬牙切齿,偏偏这些事情,又都假里掺真,真里藏假,百口莫辩,只因平日里没事,也就没人翻出来,一旦出了事,就都成了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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