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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里藏刀 (关风月)


  阖眼前的最后一瞬间,他看到皇帝明黄色的轿辇遥遥行来,陈行德和其余近臣骑马跟随在侧。视线里那些意气风发的笑脸越来越近,贺兰雁翕动着嘴唇,是想要溺水之人想要呐喊。
  面对曾同床共枕到天明的两个男人,贺兰雁到底还是没有开口求救,只静静地看着那一盏盏宫灯去远。
  他已经掐得自己掌心血迹斑斑,腿也冻僵了,恐怕以后再也不能驰骋沙场。这是自毁的快意,他知道不该,可他无法罢手,索性他已再也没有一点知觉,只心里还有些悲凉的得意。
  然而还不待他酝酿出一个笑容,他便筋疲力尽地栽倒在了柔软残雪之中——
  玉宇琼楼,夜半飘絮,数点风雨共白雪,飘满他眼口耳鼻,如同一袭烂漫春天的绒衣。


第11章
  李承明回到太极殿时,笙歌已歇。他只留了陈行德在侧,两人相对寻常笑谈,谈国事天下事,并饮尽了数杯滚烫的酽茶,连随侍的宫人也被热气氤氲烘得十指指尖红彤彤,成了圆滚滚的小灯笼。
  “初春潮湿阴冷,今天又不巧下起雪来,宫里路滑难行,臣有些担心贤妃娘娘。”
  “贤妃已经平安回宫了,你的妹妹你在意,可她也是朕的妃子,朕不会粗心大意的。”
  “臣只不过是担心皇嗣。”
  “也许是个小公主,朕比你长不了几岁,皇嗣一事,群臣又何必替朕心急?”
  君臣各怀心思,话里机锋往来,只故作不知。
  陈行德欠了欠身:“是臣失言,天色渐晚,臣也该回府了。”
  在这风口浪尖上贤妃意外怀孕,对于定国公一脉来说是大喜,只要挟皇嗣以令群臣,篡位就更有把握,就算是个小公主,也不妨偷龙转凤。他们清楚这点,李承明也明白,故此陈行德绝不敢在宫内留宿。
  意料之外地,皇帝没留他去当值处过夜,而是平和道:“也好,你走的时候顺便看看咱们贺兰将军醉到哪儿去了,这一夜都不见人影。朕传他来喝酒,他倒好,不仅不给朕道喜,还要劳烦朕去找他。”
  陈行德心头忽而一动:“方才经过偏殿门前时,隐约看见门前有个灰扑扑的影子,莫不是什么冻死的动物?天气湿冷,贺兰腿上有伤,别是冻得行动不便了罢?”
  念及此处,陈行德立刻就要告辞,起身寻人。李承明淡淡地看着他这个心急火燎的样子,却见金秉笔赔笑着上前来报:“启禀陛下、陈将军,贺兰将军今晚听闻海化寺佛音清寂,颇为感念,便在殿前为贤妃娘娘和皇嗣康健祈福至今,大约是太心诚了,没听陛下亲口嘉许,不肯起来呢。”
  李承明讶异地挑眉:“他倒有这份好心?好心是不坏,但这献媚也太急了些,让人把他搀进来吧。”
  陈行德眉头急皱,隐含愠怒,但见皇帝坦然自若,也只得暂且按捺下。
  李承明原以为贺兰雁又在拿乔做戏,叫三四个人抬进来已是夸张,不想只去了一个侍卫就把贺兰雁带了回来——
  贺兰雁早已昏迷,是被人横在臂弯里像一缕轻烟似地捧回来的。
  李承明见贺兰雁面色泛出蛋壳青灰,虚弱里透着死气,心下狐疑,以为是他吞了什么药来逼自己愧疚,当下便沏了一盏茶捧在手中,缓步向贺兰雁走去。
  陈行德则是又惊又怒,大跨步上前把贺兰雁抢夺在怀,只觉手中一片滑腻湿润,阴森森的风雪是深海中的水草,纠缠撕扯着贺兰雁微弱的呼吸,随时要陷他于万劫不复。
  李承明素知贺兰雁狡猾,又不比陈行德会相信贺兰雁还有仁善之心,只当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口中“啧啧”怜惜,手上却毫不留情地拨开贺兰雁的衣服,拿着茶盏向他心口烫去。
  “住手——!”
  陈行德一声断喝未落,便见贺兰雁蹙起眉头呻吟了一声,随即头颈无力地一垂,心口彻底没了热气。
  李承明是见过死人的,现下贺兰雁整个人蜷缩得极小,像是被水与雪清清静静地隔绝了起来,修长身躯一如少年时,虽是柔弱,却有一种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美,凛然不可欺。
  皇帝的手震了一震,他摔了茶盏试图用掌心去暖贺兰雁的脸,覆住那张面庞时却无论怎么摸索也摸不出一丝活气,胸膛更是单薄得没了起伏:“传、传太医……!”
  陈行德眼眶泛红,一拳沉沉砸在床沿上:“陛下,就算是献媚邀宠,也没有人傻到用自己的命来献吧?!”
  “你怀疑朕故意要杀了他?”李承明一面紧攥着贺兰雁的手腕反复揉搓,一面把人抱上了龙床,无形地逼得陈行德不得不远远退后:“朕爱重他还来不及,怎会对他起杀心。”
  “这就要问陛下了,莫不是陛下觉得,我们走得太近了些。”陈行德眉目低垂,眼神阴沉,双手负在背后,不断急促地来回踱步。
  “此言荒唐。”李承明双眼紧张地直视着贺兰雁,不断催促速传当值太医,显然是无暇分神应付愤怒得六神无主的陈行德:“你怕是喝酒喝太多了,贤妃已经命人打扫好了兵部的值宿处,你现在就去醒醒酒。”
  一语毕,李承明便潇洒挥手,数名持戟卫士赫然而立。
  陈行德又气又急,但也只来得及深深看贺兰雁一眼,便咬牙去了。
  李承明见四下无人,又探了探贺兰雁的脉息,只觉确实是到了紧要关头,不像骗人。纵是国手在此,也应回天乏术。
  他没有考虑太久,便自床边暗格内取出一枚清香药丸,亲自像捏泥巴似地一小块一小块掰碎了,又就着温热茶水送进了贺兰雁口中。
  “贺兰雁,你骗了朕一粒百年难遇的返魂香去,就算是阎王要你下地狱,此刻也得给朕回来!”
  “咳,咳咳咳——”
  贺兰雁本是沉梦黑甜,舒适中甚至觉得这样死了也不错。谁想有人当头棒喝,又觉灵台贯入一股清明之气,四肢也迅速回暖,竟是逼着他飞快地睁开了眼睛。
  李承明已经命人把他剥得精光,暖洋洋地放在鹅白锦被里用汤婆子伺候着,还不间断地替他擦拭手足。见他醒了,极轻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低声道:“做得不错。”
  贺兰雁死里逃生,自己还一无所知,只觉膝盖以下全无知觉,麻痹得像拖了两根稻草棍,故此人也有些茫然:“谢陛下……陈行德信任我了吗?”
  “此前你表忠心朕以为他会有三分信,苦肉计该有五分。不过方才朕看他那个样子,像是要把太极殿踏碎似的,怕是有八分了。”
  “那就好。”
  李承明沉吟着抚摸贺兰雁发起烧的额头:“这个变故朕没料到,你还和他说了什么才让他这么动摇?”
  “臣已经豁出性命,对陛下自然是知无不言,难道陛下还信不过臣?”贺兰雁只觉有柄黄铜钟槌一下下敲打着自己的脑仁,剧痛让他神志震荡,连句狠话也说得语调缱绻,倒像是撒娇讨饶:“若陛下还是不信,只管把我再丢回雪地里去……”
  皇帝方才能眼都不眨地用保命丹药救他,现下却又恢复了无情本色,只挑着他下颔怜惜地吻了又吻:“朕要你的性命干什么?如果你再不听话,朕也没必要保你。”
  “既然你发愿要替朕剿灭叛贼平定外邦,朕就得信你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朕信你,你却不诚实。”
  贺兰雁被皇帝抚摸得很舒服,像只被人挠肚皮的猫咪一样呼噜噜呻吟了几声,然而还没待他彻底沉浸在这太阳般的光辉之中,便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醒——
  “爱卿不妨和朕解释一下,一段日子没招幸你,你倒显得有些丰腴了?”
  “奇怪,除了这里,别的地方倒和从前一样,反倒还消瘦了些,真是异事一桩。”
  李承明凑近他耳畔,手掌覆在他小腹上,微笑着问了一句:“你该不是有了身孕罢?”


第12章
  陈行德并没有走远,侍卫们不敢强求他,只得屏息肃立在侧。
  事实上,他甚至连偏殿的暖阁都没走出去,脚步就像生了根一样死死凝视着帷帐中的皇帝和贺兰雁。
  贺兰雁虽然多疑又心狠手辣,可对他们总还是忌惮的,被玩得骨酥体软时也只有哭求的份,而陈行德毫不怀疑这当中对自己敬有三分,对皇帝惧有七分,贺兰雁理应是更向着自己的。
  三人从前曾并肩同游花街柳巷,贺兰雁心惊胆战地陪着二位主子,鞍前马后敢怒不敢言,听他们点评姑娘颜色,觉得没有可心的就欺上身来隔着衣服亵玩自己,脸上火辣辣一片,也不知是羞是愧。
  贺兰雁自己厌憎自己,就更加爱洁,板着一张脸,等闲不肯让青楼女子近身,两人便起了狭促心调戏他:“今日有斗花会,不是客人挑姑娘,倒是姑娘挑客人,哪位俊俏少年得的簪花掷果最多,哪位就能进花魁的闺房,你何不去试上一试?”
  贺兰雁不敢违抗,规规矩矩起身,手指紧攥着答了声“是”,便站上了斗花会的擂台。
  若陈李二人上台,一望即知是阔客,花自然是少不了的,而贺兰雁一脸倨傲,本不是受欢迎的客人,故此二人也只当拿他打趣。谁知贺兰雁站在台子中间暗自神伤,只觉自己也是娼妓一流,折腰事人并无分别,紧抿嘴唇隐忍地抱臂站定,神态欲语还休,姿容更有侧帽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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