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双目也垂下泪水,轻轻握住了天子的小手:“陛下勿忧。臣愿为陛下扫平险阻,还陛下一生安泰。”
退后一步,他跪倒在天子面前,行了稽首大礼。随后,王导起身整整衣袍,头也不回走出了皇宫。
然而就在王导登上帅舰,水军扬帆待发时,一封急报送在了案前。王敦被属下谋害,献首级于赵军。全军大溃。
濡须口距离建邺还有多远?就算胜了这一场,他们还能逃过赵军追兵吗?
王导不动神色的叠起了军报,下令关押信使,封锁消息。舰船依照原定计划,驶出了水寨。
站在船头的望楼上,冬日的江风吹来,让人遍体生寒。一名僚属低声问道:“太傅何必出征?只要献降,自有活路……”
“伪汉刘乂存了一条活路,其他匈奴贵人呢?”手抚在围栏之上,王导极目远眺,望向前方密密麻麻的水阵。赵军又有船只通过了邗沟,难怪能彻底打垮京口防备。
“那是伪汉!太傅可是大晋百官之首!是江左第一人!”那僚属不由辩道。
“一样的。”王导轻笑一声。
大赵立国时,就未曾承认司马睿的正统身份。谋害幼帝一说,其实并非谣言。因为这个宝座,他们又岂止害了一个天子?
现在,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若是投降,旁人都有活路。唯独推司马睿上位的自己和王敦,必然要死。而两人的死,会让琅琊王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为了野心,为了家业,他的双手已经同阿兄一样,染满了血污。现在,是用这一腔热血,洗掉污迹的时候了。
他不会活着回到建邺。同样,那些不愿降赵,负隅顽抗之辈,也都会死在这场防御战中。等到赵军入城,没人有会想着出逃,只会拱手把天子奉上。一个六岁的娃娃,会让赵国那圣君忌惮吗?恐怕不会。司马晞将在洛阳城中,度过他的余生,安稳无忧。
这是他欠先帝的,也是他欠王氏的。一个效死的忠臣,足能让敌人尊敬。琅琊王氏可能会失去往昔辉煌,却不会覆灭。他和堂兄的死,就是其他王氏子弟的保命之符。
他曾真的相信,自己能和阿兄一起,助先帝一匡九州,解万民倒悬……
眼底闪过一丝遗憾,王导依旧站得笔直,犹若傲雪青松。朔风猎猎,扯动了系在肩头的大氅。
战鼓擂响。
江东水师再次出战,与赵军展开较量。然而军心涣散,敌我悬殊。缠斗两日后,帅舰被敌军击沉。王导身死,水军大溃。
五日后,建邺敞开了城门,迎入赵军。晋天子降,国灭。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王敦是病死的,养子秘不发丧。乱军平定后,他尸首被砍了脑袋。
王导则辅佐三任皇帝,以丞相终。
第381章 河山(6)
虽说攻克了建邺,毁了司马氏社稷。但是南地依旧未平。
听闻弟弟被群臣推出去献降, 远在交州的司马绍大发雷霆, 领兵反扑。王敦的养子王应接掌了大半荆州兵马, 负隅顽抗。更有不知多少士族,生怕赵国那重寒士的风气毁了自家基业, 聚堡作乱。一时间,江东倒是比之前乱上几分。
然而不管这些人闹的有多厉害,水军还是飞快把投降的幼帝装上了船, 运往洛阳。亡国之君要如何安置, 唯有天子才能定夺。
这是赵国最后一场灭国战, 也是天下一统的标志。然则年幼的晋天子,并没有成为端门献降, 昭告天下的工具。而是改作登太极殿, 拜赵天子, 献传国玺。
自始皇帝一匡九合后, 秦国玺就成了传世珍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才是皇权神授的唯一象征。
没有传国玺, 焉敢称正统?就算大赵天子登基时, 出现的龙骨、商鼎, 都无法替代宝玺的地位。然而玺在江左。当年晋怀帝司马覃迁都时, 把这宝贝带到了寿春。随后司马睿篡位,成了传国玺的主人。正是这方宝玺,让不少人仍旧视东晋小朝廷为正朔。
因而灭晋并不算完, 从晋天子手中接过这方玺,才是天下一统的明证。
坐在高台之上,梁峰透过垂在眼前的旒冕,望向阶下。
那瘦小惊恐的孩子,如今正捧着宝匣,跪在地上。十几年前,他跪在朝堂中,拜见同样年幼的晋怀帝。时光流转,恍若昨日。
侍中郗鉴走上前去,亲手接过宝匣,跪授天子:“陛下,晋王献玉玺。”
皇帝登基,要由重臣奉玺绶。曾经缺失的一环,终于补上。
梁峰双手接过,打开宝匣,只见里面一枚四四方方的玉玺躺在锦上。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玉玺下方,还有一角补金。此乃王莽篡位时,太后掷玺摔落。一枚玺,传过不知多少代帝王之手,色纯而玉润,重愈千斤。
深深了一眼,梁峰把玉玺放在了案上。抬头望向那瑟瑟发抖的孩童。
“司马睿阴害哀帝,得位不正。临朝后又有王敦乱政,使江东民不聊生。改其谥号为‘幽’,除庙号。”
这是大赵立国的根本,司马睿是篡位,不能算作正统。被他拥立又暗害的幼帝晋哀帝,才应当是晋国最后一任皇帝。
“然幼子何辜?封司马晞为顺德侯,赐衣服车乘,田百倾,邑千户。”
既然司马睿不能算作真正的皇帝,那么司马睿的儿孙,也只能封侯。大赵并非禅位所得,无需厚待司马氏,更不会给这个前任皇帝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的权利。比照当初晋武帝封刘禅和孙皓的标准,赐其封邑即可。
小小孩童又如何懂这些?听到自己不会被杀,还有田亩邑户,他赶忙学着旁人教的拜了下去:“谢陛下隆恩!”
这声谢恩,也成了信号。
“陛下世济明圣,海内归心,当垂千载矣!”
朝中所有文武尽皆跪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绕梁不去。
※
“陛下真要饶过琅琊王氏吗?”退了朝,张宾并未离去,而是再次面君,问起这个关键问题。
王氏在江东的权势,不亚于司马氏。且不说王敦犯上作乱,就是那王导也能只手遮天。如今两人虽然身死,但是王氏剩下的子嗣还有不少。若是都留在江东,说不定要惹出什么乱子。
“负隅顽抗的,自不能留。然王导能尽忠国朝,还是有些可取之处。”梁峰答道。
其实王导最后那一战,颇为古怪。更像是带着所有不会投降的晋臣,前来送死一般。若无那一战,说不定攻入建邺还要些时日。偏偏他出战了,还死得干净,没留下任何首尾。
王导其人是忠是奸,梁峰并没有兴趣过问。但是这样的“投名状”,还是值得赞许的。况且王氏还有一人,让他不得不惦念。如今那人已满二十,书法也有小成。虽然没了东晋,不知还能不能达到“书圣”的高度。但是这样的人,终归还是留下更好。
“除了王敦亲信,其余王氏子弟尽数迁往北地。门第降品,可参试常科。”想了想,梁峰下了定论。
降品对于世家而言,原本是极为恐怖的事情。然而现在赵国的品阶,早已不再像前朝那么严苛。九品官人法名存实亡,若是逃避科考,就捞不到实权官职。清流又如何?名望又如何?没了高官厚禄,世家也就成了水中浮萍。
降品听起来可怕,但是只要能参加常科,几十年下来,说不定又能恢复门望。
琅琊王氏尚且如此,其他江东世家呢?也许这恩典,比当年的九品制,更能得南方士人的欢心。
不过真正平复南地,仍需时日……
冬去春来,又复冬至。
当春风再次吹绿了阳渠两岸的绿柳时,一艘龙船,停靠在了洛水岸边。
此船长九丈,高五层,双侧带桨,金鼓俱全,犹若水中壁垒。张牙舞爪的金龙,盘在船头,睥睨四方。一杆大旗迎风猎猎,上书那个“赵”字,似乎都破空而出。
“呜……”
一声长长的号角吹响,随即,雷鸣在空中炸响。这是礼炮。就算洛阳城中的百姓已经习惯了新式的爆竹,也会被这动静吓上一跳。然而今日,无人惶恐。大河上下,旌旗飘展,人头攒动。
天子要乘船东巡了!
登基十三载,这还是天子第一次离开京畿。然而巡兴这等大事,并未让百姓怨声载道。只因天子下诏,沿途各州县不得修建行宫,亦不能扰民。一路东去,龙船只沿河而行。
这是何等圣明之举!只可惜,天子此行没有封禅之意。若是封禅泰山,是不是也能同秦皇、汉武一般,立石颂德,昭示功勋?
然而当年秦皇修阿房、驰道,发百万民夫;汉武穷兵黩武,累天下百姓。哪有当今圣上这般仁德勤俭?莫说行宫了,就连皇陵也没有动用多少人力。修建运河,铺平道路,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没看这龙船,都比寻常的楼船小上一些吗?
如此圣君,自当万民拥戴,因为哪怕有羽林龙骧在侧,也有百姓自发走到了河畔,想一睹天颜。当然,没几个人能看到天子真容,只见那龙船扬起风帆,在前后战舰拱卫下,缓缓驶出了港口。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百姓……”站在重楼顶端的望台上,梁峰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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