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引得群臣尽皆俯身称颂。干宝按捺心中激动,飞快记道“农政司著《农桑要术》,呈御览。上悦,曰:‘治国在德不在苛。凡惠民之法,皆可传天下’。命州县刊传。”
然而面对这声声赞颂,梁峰神色淡然。治国五年,他早已明白,在教育尚未普及的年代,抑制世家无异于缘木求鱼。常科之中,每年都要取半数以上的世家子弟。只要他们愿意,人才应有尽有,优势占尽。而即便任用寒门,这些尚未“吃饱”的权贵,也会想尽方法敛财,兼并土地,扩张势力。早晚有一日,而当矛盾激化到顶峰,那些被视为蝼蚁的泥腿子,会再一次举起刀兵,掀动重新分配利益的“起义”大旗。
任何人,都无法斩断人心中的贪欲。但是梁峰知道一件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若想尽可能延缓这场变革的到来,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生产力不断攀升,倒推生产关系进行蜕变。
而基础科学,是一切的关键。编写农书,鼓励农业发展。推陈百工,开阔匠人思路。给那些研究数学、化学、地理、机械,乃至基础物理学的人,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用“天子所好”,在高墙之上,凿出一条窄缝。也许会有聪明人察觉,但是这些科学进步,对于拥有大量田产的权贵们而言,同样重要。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
而巧的是,魏晋之交,是五百年来儒学最为式微的时代。在黄老重新进入上层视野的时候,是否也能让诸子百家还魂一二呢?
在治国方面,梁峰不打算用科学替代儒学。但是这些技术上的发展,必然能成为治国的有力补充。当对地球体量有了重新认识,知晓中国之外,还有无穷疆域时。那三百年一轮回的死局,会不会也有所改变呢?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完全正确,但是在他有生之年,这些必然会推动社会进步,让那些下层民众活的更加安逸,更有尊严。
这些对他而言,远胜千古一帝的圣君之名。
确定刊印农书,下放州县的政策后,梁峰又处理了几件政务,便宣布退朝。干宝赶紧收拾笔墨,起身跟在了御驾之后。入职起居郎只短短两月,他便知晓当今天子勤于政事。常朝之后,一般会回到垂拱殿批改奏折。有时还会招台阁重臣奏对。他这样的起居郎,是不能随意开口的。天子也不似对前朝著作郎一般,向他参详国事。
安安静静坐在一角,干宝恪尽职责,记录着当日的圣人起居。在天子用膳之时,也赐他廊下用饭。有时干宝都不能分辨,天子究竟是看重起居注,还是不把它当成回事?
用起居注约束帝王言行,上合古礼。陛下又进一步,专设起居郎。起居注也要交史官,撰写实录,供后世子孙阅看。这无疑显示天子重视史家言。然而古怪的是,天子并不会因为起居郎在身边,就百般克制。偶有失言,也不会唤来起居郎删减所注。就那么自自然然,任他注书。
也许这才是一代圣君的气度。今日之事,确实让干宝感慨良多。待用了饭,他又坐回原处。正在这时,一封急件送入了宫中。
那是雍州来的战报!即便是干宝,也不由精神一振。又有捷报吗?
然而未曾想到,天子拆开信略略一观,就笑了出来:“如此胆大妄为,可把你憋坏了。”
那笑声中,有叱责亦有无奈。更多的,则是漫不经心的亲昵。干宝手指一颤,纸上就污了个墨点。他赶忙低下头,装出书写模样。心中则七上八下,好似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一般。
不过天子并未在乎他,很快便批复了军报。又唤来枢密使,讨论军情。
几日后,真正的捷报传来。奕将军亲自作饵,领兵五千诱出了匈奴三万人马,合围破之。这哪是“胆大妄为”可以形容的?干宝不由苦笑,看来宫中传闻,不似作伪。待到奕将军归朝,他这起居注,要如何去记呢?
第368章 开明(6)
“怎会又有禁书入境?!朕不是让太史编纂皇历了吗?”司马睿怒气冲冲,把一册书扔在了地上。
王导垂眸望去, 只见上面鲜亮的封皮上, 露出“开明六年”字样。这是赵国明年的皇历, 也是那谋逆的贼子,第二次把历书买入大晋。
谁曾想, 一国之君会刊印历书,四处贩卖?这简直有失国体!然而偏偏,历书关乎农耕要务, 赵国编纂这本皇历, 又有时令季节和行事宜忌, 做的精巧细致。这样一本,只卖五百余钱, 莫说世家, 就连下面的寒庶商贾, 也大有人私藏。
这就犯了天子的忌讳。司马睿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乱臣贼子的历书, 跑到自家地盘?然而天子明令,一禁再禁, 却始终无法禁除这祸害。就连狠下心刊印历书, 也毫无用处。
五百多文, 想印这么一本书, 光是成本就不够。加上仓促编纂, 卖不过人家也是应有之义。不过王导不会这么说,只是柔声道:“陛下也可下旨,若有私藏禁书之人, 皆罚钱入刑,以儆效尤。”
听到这话,司马睿眼中一亮:“罚钱,定要多罚!还有私售北地货物者,一并处罚!”
罚罚买历书的小民也就罢了,北地货物是谁都能用得起的吗?别说瓷器、绢锦,就是日常用的香皂、花露也不是便宜物件。不论买卖,都有高门涉足。若是细究起来,恐怕是自取其辱。
但是王导也知道,天子是被逼的没法子了。如今皇家可不比太康年间,宫里的财物被洗劫数次,迁都又花费了不知凡几。就算把当年琅琊王的家底都翻出来,也不宽裕。加之侨置郡县,安顿北人,又有不知多少小民成了豪门隐户。如此一来,国库更显空虚。若是真能罚到些钱,恐怕能让陛下喜上眉梢。
既然天子上心,王导就不会明面上反对,拱手领命。见王导如此态度,司马睿收敛情绪,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小事。如今那梁贼进兵雍州,恐怕要同匈奴打个难解难分。不如让大将军出兵,夺回豫州?”
前两年豫州也打了几场小仗,结果王敦一退再退,直退过了淮水。这事总是让司马睿耿耿于怀。他把军政大权都交给了王导、王敦兄弟二人,朝中情形却一日不如一日。王导在内也就罢了,好歹能安抚百官,王敦是不是就有避战之嫌了呢?
琅琊王氏一脉同枝,王导当然要为堂兄辩解:“如今战事方起,那叛臣梁丰还未把兵力全都压在雍州。唯有其深陷泥潭,才是夺取豫州的最好时机。陛下切不可心急,坏了前线军务。”
前线还有什么可坏的吗?司马睿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道:“太傅说的不错。不过大将军出征在外,扬州总是少了些防备。朕想封刘琨、戴渊为镇北、征西将军,拱卫京畿,防备外敌。”
这话听起来像是征询自己的意见,但是王导深知,天子对王敦还是多有不满。尤其是这些年王敦数次领兵平定流寇,琅琊王氏已经在荆州、扬州军中,安置了太多亲信。提拔刘琨、戴渊,实则是防备王敦揽权。
而对自己说这些,就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天子虽然软弱,但是并不愚钝。若是自己真与王敦内外勾结,天子可就要寝食难安了。
因而,王导谦恭行礼:“陛下所虑甚是。刘将军当年随东海王征战四方,极为善战,定能拱卫京师。”
司马睿的眉毛抽动了一下,刘琨可辅佐过不少司马郡王,然而诸王皆死,他却活了下来。中山刘氏又未曾彻底迁出北地,恐怕还有不少族人为梁丰那逆贼效命。这人能不能信赖,确实是个问题。沉吟片刻,他道:“刘琨善战,还是协防寿春更好。让戴渊、刁协留守京师吧。”
即便自己进言挑拨,天子还是任用了刘琨,而且把他放在寿春。看来天子对堂兄的防备,又上一层啊。
心底暗自琢磨,王导回到了家中,立刻写了份信,着人送到荆州王敦处。王敦刚刚带兵平复荆州叛乱,就收到了堂弟的家书,一看之下,勃然大怒:“司马小儿!若无我兄弟二人,哪有你今日!”
这话说的殊为不敬,然而下面幕僚无一人敢言。王敦刚愎自用,脾气暴躁。此刻相劝,万一触了逆鳞,恐怕会送命。
一通怒骂之后,王敦强自收敛,冷声道:“刘琨若是前往寿春,当如何处置?”
两人同朝为官,实不该问这样的问题。然而下面心腹会意道:“听闻刘将军与那豫州乱臣祖逖乃是好友。如是稍有差池,寿春危矣!”
刘琨和祖逖确实有交好的传闻,但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摆出来说,不免有构陷之嫌。然而王敦却捻须颔首:“是不得不防……屯兵武昌郡,若是前线生变,亦可协防!”
这哪里是协防的架势,分明有防备朝廷之意。若是自武昌郡发兵,攻克建邺也不无可能。不过僚属并无人露出讶色,反而纷纷称是。王敦这个镇东大将军,豫、杨、荆、湘四州大都督,已经做到了位极人臣。况且还有王导在朝中把持朝政。以琅琊王氏取代司马氏,也无甚不可。北地的梁氏不过是个二流门第,亦可以称王称霸。琅琊王氏人才辈出,不更值得辅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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