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琰感觉到手心里的湿意越来越重,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又怕自己一开口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他只能用力地咬住嘴唇,来回地摇着头。
“连主子都保护不了,我根本就不够格当什么伴当,”卫长轩显然十分懊丧,“我本来想留在府里,总能想出办法替你打算,可最后还是什么用处都派不上,像个废物一样。”
“不是的,”杨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干涩地道,“卫长轩,你怎么能这么说,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在这个囚牢一样的院子里日复一日地捱下去。父王已经死了,洛兰也走了,你现在已经是我最亲的人了啊,如果你都不在我身边,我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卫长轩怔怔地看着他,胸腔里翻滚着酸涩的暖意,他无声地摸着杨琰的头。
杨琰安静了片刻,又轻声地道:“卫长轩,你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我们活得辛苦些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能活着,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第二日晨起之后,卫长轩推开房门便看见外面正托着腮帮子发呆的方明,他吩咐道:“公子要起来了,快进去侍候吧。”说完,转头看了外面一片白茫茫的院落,又道,“天又冷了,今天晚上多添些炭。”
方明抬起头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而后才期期艾艾地道:“卫大哥,我今天早上才去管事那边领炭,他们却说今年已过了冬,各个别院都不再供炭了。”
卫长轩一惊:“现在还下着雪呢,他们竟然不供炭,是要把人都冻死吗?”
方明手足无措地道:“我……我也这么说来着,管事的却把我骂了一顿,我没法子,只能回来了。”
这下真是让卫长轩傻了眼,如今虽说过了立春,可这倒春寒并不比寒冬时节好捱一些,眼看还要有一个多月气候才会转暖,这一个月没有炭可怎么过。
他当下就要去找管事的问个清楚,方明却又道:“还有,我方才把公子的早膳领了来,可……可是……”
卫长轩听他结结巴巴的,干脆自己揭了漆盒去看,只见盒子里是一碗薄得透亮的粥水,已经凉了大半,还有零星一碟粗粝的小菜,简直比下人的饭食还不如。
“我……我起先以为领错了,问了他们好几次,可他们说就只有这个……”方明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显然一早上受了不少气。
看见这个,卫长轩略怔了怔,打消了前去理论的念头,他看向方明:“对了,你爹不是大管事吗,能不能让他悄悄送些吃穿用度来?”
方明唉声叹气地道:“卫大哥,我爹已经不是大管事了,他前些天就辞了管事的职位回家去了。我娘问他缘故,他也不肯说,我猜多半是在府中受了排挤,如今府里的管事全都是大公子先前在外宅的那些人,很难相与呢。”
卫长轩听他这么说,只好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去侍候公子洗漱吧。”
杨琰得知这一切的时候,神色倒还平静,只是向卫长轩问道:“你没有一怒之下去找管事的麻烦吧?”
卫长轩立刻摇头道:“你看看他们送来的早膳,摆明了是想挑事,惹得我们去跟府里管事理论,好让他得了把柄来整治我,我才不会上这种当。”
杨琰轻轻笑了笑:“幸好你能考虑到这些,眼下我们什么都不要争,他送来什么,我便吃什么就是了,他总不能真的饿死我。”说完,伸出了手,“把那碗粥拿来给我喝吧。”
“那粥都凉透了,你本身脾胃就弱,身上又有伤,喝了那东西恐怕还要再添上病呢!”卫长轩不忿地道,过会又缓了口气,“我让方明悄悄去后山捡些树枝来,这天寒地冻的,总要有些东西取暖吧。”
方明倒是很快捡了一包松树枝条回来,可是点起来之后才发现,这松枝烧起来火苗小烟又大,根本无法取暖。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那碗薄粥热了大半,彼此都被烟熏得涕泪横流,卫长轩头一次庆幸杨琰看不见,所以对自己这副狼狈样子一无所知。
白天还算好过,到了夜晚才是真正难熬,卫长轩把能翻找到的被褥都堆上了床榻,最上面还盖了一条灰鼠毛皮的斗篷,可这些好像还是不足以用来抵御风雪的严寒。他十分担心这种境况会使得杨琰咳疾复发,因为一旦咳嗽起来,胸口的伤很有可能会裂开,那就真的糟了。
半夜的时候,杨琰轻轻咳嗽了一声,卫长轩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紧张地道:“怎么了,你冷了吗?”
“我没事。”杨琰轻声回答,然而他手足冰冷,却是骗不得人的。
卫长轩不得不从背后把他紧紧抱住,用自己的体温去给他取暖,杨琰也循着暖意缩到他怀里,他睡意朦胧,鼻音甚重:“卫长轩,你好暖和。”
卫长轩轻轻“嗯”了一声,把他双手握在掌间,低声道:“睡吧。”他自己却在黑暗中睁着亮晶晶的眼眸,心中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17章 射柳
卯时,方明便在院中扫雪,他挨了一夜的冻,指头都僵了,用雪在关节上搓了很久才热乎起来。他看着墙角光秃秃的的一株桃树,心里祈求着它早点生出嫩芽花苞来,因为桃花开时才意味着寒冬真正过去。
屋门传来一声响动,却是卫长轩信步走了出来,他披着外氅,一副要外出的样子。
卫长轩张口便向他道:“你今天在这里好好侍候公子,没事不要随意离开,知道了么?”
方明赶忙点了点头。
“对了,他身上有伤,不要让他出来吹风。我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就回来。”
方明连连应了,他张了张嘴巴,刚想说外面有很多左骁卫的人,大概不会随便放人出府。谁知卫长轩根本没有向院外走去,他三两下就攀上了院墙,然后向外一跃,随即不见了踪影。
建安城的东西两坊皆是繁华之地,其中西坊店铺林立,商贩云集,较东坊更为热闹。卫长轩一大早便来到了此处,只见满街商铺鳞次栉比,已纷纷开了张,虽还未到辰时,却已是行人往来,十分喧闹。
算来已有一年多没有踏足此处,卫长轩此次前来自然不是为了闲逛,而是另有目的。他忖度着,若是这么任由穆王府的人那般作践杨琰总不是办法,且不说这缺衣少食的日子不好过,恐怕他眼下的伤都难以养好。再者,杨琰刚到束发之年,他本就先天不足,这个时候又被如此苛待,想必往后体质会更弱,说不定还会落下什么病根。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忽然发现眼前的难题竟是缺银子,卫长轩自己一向没什么花销,对银钱财物看得也淡,直到如今才算体会到没有银子的苦恼。他想着眼下愿意出手接济的人大约只有义父,可他却不愿轻易向义父开口,毕竟义父本就不想让他淌穆王府的浑水,若是得知他现在的状况,势必还要劝他离开王府。再说,自打他入禁军之后便打定了主意,往后要好好赡养义父,让他安享晚年清福,如今赡养还没做到,就去向他老人家伸手要钱,卫长轩是万万不肯的。
在这世间,想快速地弄到银子,除了坑蒙拐骗,或者也可以到赌坊碰碰运气,豪赌一把。西坊中赌坊众多,几乎是遍地开花,但卫长轩却没有进去的念头,一来是他根本拿不出本钱来赌,二来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长处。他另有个长处,勉强倒也可以拿来混饭吃。
西坊的边界紧邻着护城河岸,岸边栽着许多柳树,柳树下零星有几个支了招牌的摊贩,这些摊贩卖的并非是寻常货品,他们的摊位上摆放着各色弓箭,所经营的这门生意叫作“射柳”。
射柳原本只是个寻常游戏,选定一根柳枝让众人争相去射,而后再评射术最佳者。后来人们便不满足于只射柳枝,改而以壶或其余器物,甚至是活物来当做箭靶。射柳之戏在大昭十分盛行,只因当今的名士多非孱弱书生,而是文武兼备,平日刀剑骑射皆有所长,其中射箭既文雅又有趣,自然更受人喜爱。
现在时辰还早,这些射柳的摊前远不如那些卖饭食糕饼的热闹,只零零星星有几个人。
卫长轩稍一张望,正看见一个射柳的摊前挂着个红底黑字的幌子,上面写着“百步穿杨,一箭千金”,还用旗杆高挂着一副铁胎硬弓,倒是有几分气势,便向那摊前走了过去。
摊主一眼看见这少年衣料名贵,相貌又俊,只道他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忙上前陪笑道:“这位公子,看着像是习过武,可要来试几箭么?我家的弓不是寻常粗制的弓,都是自家制的,外面揉了皮子,容易拉开,也不磨手。”他顿了顿,又道,“射中了铜侯还有彩头呢。”
侯便是箭靶,箭靶若是以熊皮制成便是熊侯,另有虎侯、豹侯等,卫长轩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梢上用红绳拴着一枚铜钱,想必便是摊主所说的铜侯了。
“不知射中了有什么彩头?”
摊主笑了笑:“我家不比别人,尽用些没用的器物做彩头,最近的那枚铜侯,射中便是十文,再往后依次有九枚,你瞧我这招牌,若是射中百步外那枚铜钱,赏金十贯,不知公子可有兴致一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