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
皇帝难得沉默下来。
“陛下?”
“你真正喜欢的东西,我不会拿走,这是先皇欠你们傅家的,”皇帝说道,“我这辈子,最不想的事,就是变成先皇那样的人。”
“陛下!”
“他那一生,随心所欲,到底把多少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皇帝转而问道,“皇叔的尸体已经烧成了灰,灰又被大风吹散了,所以什么都没有留下?”
“是……”傅清寒回忆起那时候的事,如同隔了一层纱,模糊不清,但心头惨烈的感触萦绕不去。
皇帝点了点头,“那就把福禄王这个名号留下吧,既然是先皇赐给他的,留下来他多少会得到安慰吧。”
“清寒,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应该回报我一下呀?”皇帝收起了回忆带来的寥落神色,扬起嘴角一笑。
“陛下尽管吩咐。”傅清寒心底早知道这人会开出条件。
“一生不可致仕,世世替我卖命。”皇帝斩钉截铁道。
这样的条件,让傅清寒沉默下来。
“当初你说过,你希望看到海清河晏,因此而为官。如今因为爱一个人,就把这些都抛弃了么?更何况,沈晏周做过的事,可不止参与福禄王案这一件。他与陆倦雪的关系,他收留妙火教余孽,这些要清算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抹得平的,”皇帝淡淡道,“人这一辈子,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即便是我也一样。所谓的隐居,不过是种逃避,你想保护自己重要的人,就必须有足够的力量。”
“权势不是枷锁,它是你的武器,”皇帝把香瓜掰开,递了一半过去,笑嘻嘻问,“吃瓜吗?”
“……”傅清寒接了过来,眯起一只眼看了看,“喀嚓”一声咬了一口。
“这才像你,就算爱一个人,也不要丧失自己本来的模样。”皇帝把另一半瓜塞进嘴里。
-
傅清寒出了东华门,坐上马车匆匆往京郊的宅院赶去。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晏周。
已交戌时,除夕前的夜市热闹起来,桥头巷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傅清寒想起一事,便下了马车。他立在桥头,仰首见深蓝色的夜幕中挂着一弯苍白的弦月,眼前人间的街市万家灯火,明亮辉煌。
傅清寒在桥两边的铺子前徘徊,驻足在一家糕点铺,对小贩道:“给我包一份豌豆黄儿。”
沈晏周向来喜欢点心一类的东西,以前在金匮他不肯吃饭,傅清寒就骑着快马连夜去姑苏最有名的铺子买海棠糕给他。
他怀里揣着豌豆黄,想着等在家中的人,数日来烦闷紧绷的心情忽然安宁下来。快到除夕了啊,又是新的一年了。他望着马车外热闹的街市,莫名生出一股恍惚的熟悉感。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沈晏周常常陪他逛夜市,看花灯,嘴里塞满甜腻腻的糕点果子,手里捧着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
赶到京郊宅院,门口挂着红灯笼,傅清寒听见院子里传出喧哗嬉闹声。
他还未推开门,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院子里沈靖川正和四五个小孩子追闹,几个沈家的熟人坐在桌前喝酒磕牙。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沈晏周立在门内,白衣飘举,怀中抱着一把乌鞘长刀。
“你回来了,三弟,”他站在灯影中微笑,盈盈眸光,如银河落入大海般璀璨。
“斩黄泉,我给你赎回来了,别再乱丢了。”沈晏周伸出伤痕累累的双腕,双手将宝刀递出,柔声嘱咐。
傅清寒接过刀,一把拥他在怀里,眼眶发热,哽咽道:“哥……”
沈晏周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快进去吃饭吧,大家都等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沈晏周:皇上叫你干嘛去了
傅清寒:请我喝鸡汤
还有最后一章,是不是甜甜甜甜甜好开心啊?
第三十三章
这一晚是傅清寒记忆中少有的热闹时候。沈靖川好客,宴请了沈家在京城的几个亲朋好友府中一聚。孩童打闹,宾主酬酢的气氛,在经历了繁缛疲惫的官司之后,他便觉得倒也不错了。
女眷之中还看到了带着善儿的小宛,傅清寒朝她一笑,走过去揉了揉善儿的脑袋,“上次说的那店面我已盘下来了,金匮的胭脂水粉在京城向来好卖,你又自小熟悉这些。隔壁香蜡店的老板娘和沈家做了多年生意,是个熟人,遇事可以找她帮衬。”
“阿还,我实在不知怎么感激你……”
“哪里的话,我只怕你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可惜我不能在京城多留几日了。”傅清寒道。
“你这便要走了?沈家老宅翻修好了?”小宛惊讶。
“被烧抢得不成样子,”傅清寒摇了摇头,“我大哥惦记着祖宅,我陪他一道回去。”
他说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搜寻沈晏周。隔着觥筹交错的酒席,蓦地见他独自坐在灯影阑珊的角落,安静地凝视着青玉酒盏中一汪银辉摇碎的明月。
沈晏周素来是不凑热闹的,就像是朵向阴的花,冷处偏佳。这是种让人嫉恨又神往的孤独,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都无法打破。
而就在这一刻,他抬起了头,朝傅清寒莞尔一笑。
傅清寒瞬间觉得周围一切都模糊了,唯有这微笑如此真实。他振衣而起,走到沈晏周的身边,短短十余步竟微微喘息起来,额头也沁出了汗水。
“三弟……”沈晏周自斟自酌,略带醺意。
“我来陪你喝。”傅清寒长袂一抖,广袖相覆之下,悄悄握住了沈晏周微凉的手。
沈晏周一怔,旋而笑意更深。
傅清寒与他喝着酒,时不时敬宾客一杯。沈晏周手心忽然发痒,发觉傅清寒正在他手心里写字。一边敬酒,一边还偷偷写字,沈晏周低声笑嗔道:“三弟真顽皮。”
傅清寒写了四个字,就再次牢牢握住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
人和人的相识相守,经历种种波折,却仍不愿放手,这样的感情,需要多少的缘分。人生在世,又不过短短多少载,能执一人之手,何等幸运。
不过十指相握,却连心都温暖了,人类真是微妙的造物。沈晏周深黑的瞳仁中,仿佛有一束光,引着人越陷越深。他字句清晰,声音沉静,叠起的眼梢饱含了由衷的笑意,“……好,与子偕老。”
众人听不清沈晏周说了句什么,只见傅清寒仿佛醉得厉害,白皙的面容泛了红,一贯紧绷挺拔的脊背松懈下来,斜倚在沈晏周肩膀,深埋下头去。
“三弟醉了,我送他回房吧。”沈晏周扶着傅清寒站起身,勾唇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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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周思乡心切,傅清寒陪他回了金匮,城中虽断壁残垣,但百姓业已开始修缮房舍了。
沈府在战乱中被火烧过一番,又遭流匪抢掠,春风一吹,野草荒芜,破败不堪。季节交替的时候沈晏周的咳疾最重,傅清寒忙找了城里工匠先将他住惯了的小屋简单修葺出来,其他日后再作计较。
过了半月有余,细雨霏霏,江南初春已至。傅清寒已着人将沈家老宅修缮完毕,庭院幽静宜人,一扫战乱后的荒凉凄切。是日他从外面回来,见沈晏周亲自用铁锹在小院中掘坑。
傅清寒吓了一跳,丢开油纸伞冲上前一把抱住他,抽出他手里的铁锹,“……哥,你做什么呢,下雨冷,快回屋里歇着。”
“我想趁着春雨,种一株梅花。”沈晏周过去自恃内功强横,风里来雨里去,向来不把天气放在眼里。如今淋了雨咳嗽起来,他看去有几分懊恼。
傅清寒心里知道,当初庭中被沈晏周一掌劈断的梅花几乎成了他的心病。他瞥着脚边一棵细弱的小树苗,捡起油纸伞递给沈晏周,又脱下外衣披在他身上,嘱咐道:“我替你植,你在一旁看着。”
他说完就挽起长袖,干脆利落地挖起树坑。
沈晏周替他撑着伞遮雨。细密的江南春雨拂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宛若絮语。
挖好了树坑,沈晏周把伞递给傅清寒,双手扶着树苗放入坑中,捧起一抷泥土,洒了上去。傅清寒蹲下身,一手举着伞,一手填土。他很快将树坑填好,拉着沈晏周站起来,两个人躲在雨中伞下,注视着吸足了雨水的细弱树苗。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开花。”沈晏周叹道。
“放心,不会太久的,”傅清寒柔声劝慰,“等梅花开了,我陪你喝酒赏花。”
“说定了。”沈晏周神色一缓,瞥了眼傅清寒完全淋在雨中的右肩,用手指将倾向自己的油纸伞轻轻推正,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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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寒受了皇帝密旨,这两年奔波于漠北和江南。时已正月,北方大雪纷飞。
大漠的酒馆中,傅清寒披着厚实的裘衣,啜着手中温热的酒。同桌的三人,一个是刀疤脸大汉,一个是娃娃脸青年,还有一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
只听得酒馆一隅有个醉汉嘻嘻笑道:“……想知道玄金杖在哪儿,要给我这个数!”
孩童立刻回头,望着醉汉伸出的五个手指。与醉汉攀谈的那几个江湖人士的神色看去既有些狐疑,又蠢蠢欲动。
他悄悄转回身对无动于衷的傅清寒道:“傅叔叔,那些人也在找玄金杖?你看那个醉汉真的知道玄金杖在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