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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寒到底在沈晏周的房间里待了一晚。沈晏周一夜未眠,除了断续地克制不了的咳嗽,他连一声昏睡中的呻吟都没有。
次日黎明,傅清寒在软塌上醒来,却发现床已经空了。
他一惊,慌忙推开门,只见两个守卫歪着脖子瘫倒在地。他忙用手指去探鼻息,所幸二人无性命之忧。
傅清寒没料到沈晏周病成这样还能逃跑,他正要喊人去找,忽然瞥见驿馆的高阁之上立着一道人影。
傅清寒轻功踏檐瓦飞上,站在四面无遮的高阁中。东方旭日初升,漫天绛红色的霞光映照在深蓝色的苍穹和茫茫雪野,显得四面八方澄明亮堂。一种静止而稳固的景致如同画作,时间在此停止了流淌。
沈晏周披着白色的长裘,伫立在这片广阔的画境之中。此时朝阳初升,云层尚未被驱散,风中高阁大雪纷纷。
“以为我逃走了么?”沈晏周没有回头,温言道。
傅清寒不敢走近。不知为什么,他此时隐隐害怕,沈晏周会从高阁上跳下去。
“北方的雪下得真潇洒。不像金匮,即使下雪,也总是绵绵细雪。”沈晏周感慨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傅清寒心里盘桓着这句话,却不敢问出口。他隐约觉得,他不想听到沈晏周的答案。
“三弟,那天我听到他们喊你暗行御史,我心里面觉得很高兴。因为即使我这样的人都完全没有察觉你的身份,说明你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沈晏周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他的声音透着股沉静和喜悦。
“……你不是讨厌我吗?”傅清寒的心脏如同被人揪起,眼眶酸涩。
沈晏周回过头,在纷纷雪花中温柔一笑。
“嗯……就是讨厌你哦。”他笑道,只留给傅清寒一个单薄孤绝的背影。
即使你讨厌我,我也……傅清寒觉得有什么在胸中呼之欲出,他很想大声地告诉面前的这个人。
高阁之下传来剧烈的震动,刀剑声和惨叫声骤然响起。傅清寒朝下一看,院中他们的人正被一队人马杀得措手不及。
他正要下去,却顿住了步子。高阁缓缓走上来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雪色轻容纱,玉簪束发,即使拎着长剑,气质也颇为温和儒雅。
“暗行御史大人,你害本王不浅啊。”福禄王手握寒光利剑,冷冷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葫芦王:傅清寒,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此处当有表情包)
第二十八章
前线回报福禄王率领的主力军队被击溃,他本人下落不明。朝廷已发出悬赏,却一直未能得获他的踪迹。傅清寒没料到今日竟在这里遇到他。
福禄王拄剑而立,身后万里河山已成莽莽雪原。十天九地,孤馆高阁仿佛已成了天地间最高耸孤绝的一隅,除了飒飒风雪,听不到一丝尘世繁音。
“本王竟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本以为你是重情义之人,”福禄王的怒火积压已久,此刻眼中只剩灰烬一般的仇恨,“却原来你与你父亲傅萧远如出一辙,同样的薄情寡义。”
“我说的没错吧,倦雪刀主?”福禄王的余光瞥向病容难掩的沈晏周。
沈晏周静静垂下眼,雪花勾在了他的睫毛上,又被风吹去。
“我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傅清寒眉间的川字更深了几分,“先父已去,王爷要算账便找我来,莫要诋毁先人了。”
福禄王冷哂一声,“诋毁先人?当年妙火教意欲谋反,傅萧远替皇兄潜作细作。得知那妙火教教主陆倦雪有龙阳之癖,他便虚情假意地接近,口口声声许诺他相伴余生。待探清了妙火教在荒漠中的秘殿所在,引了王师围剿,最后害得陆倦雪一代枭雄心如齑粉,投锻炉自焚而亡。”
“我记得那年沈公子不过十六岁,只身去了荒漠妙火教,只在锻炉里找出来一柄刀,手刃王师退后跟着来洗劫围剿的江湖名流一百零八人——”福禄王睥向沈晏周,“从此这把红刃匕首江湖人称倦雪刀,沈公子也成了令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倦雪刀主。”
“整个朝野都说傅萧远跟着妙火教主谋逆,难道你沈晏周不知道他才是害死你师父陆倦雪的罪魁祸首!你恩师死无全尸,你受骗被俘,你难道不想复仇!”福禄王的宝剑在石台上一震,发出金石相击的尖锐鸣响。
这样的剑气激荡了沈晏周的胸口,他低头呕出了一口鲜血,手指紧紧扒着石柱,支撑不住地缓缓踞跪下来。
“我父亲……他……是为了国家大义……”傅清寒锵然抽出佩刀,“……王爷休要颠倒黑白,挑拨离间!”
福禄王大笑,素来宁静的双眼骤然狰狞起来,“你坏我大事,我要你偿命!”
他的剑势乍起,傅清寒只觉眼前千剑万剑眼花缭乱,如狂风中刺目的白雪,周身都被剑光笼罩,繁密得无法躲闪。到底是曾经站在先皇身边的人,蛟龙之威排山倒海。
傅清寒勉强与他对战三十回合,好歹摸清了他的剑路,有了应对之法。只是他失了斩黄泉,普通佩刀终难以抵抗龙泉宝剑之威。
沈晏周失血过多,浑身又高热不退,双膝发软,踞跪都已是勉强。他双耳嗡鸣,眼中的景物花花绿绿地扭曲旋转,只见面前铿然落下一截断刀,插入地面。冰凉的雪溅在他的脸上。
沈晏周惊醒一般心悸,用尽了全力飞身而起,猛然扑在了傅清寒身前。
胸口感到一冷,龙泉宝剑从背心刺入,当胸贯穿而出,随即而来的才是撕裂的剧痛。
纷扬大雪中,他如玉雕般僵立着,猩红的颜色在雪白轻裘上逐渐漫开,一滴一滴摔落在雪地上,凝成深深浅浅的红。
他面对着傅清寒,微仰起下颌,双眼无神地望着遥远的山河。
傅清寒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粉碎,却没料到原来它还在跳动,还能感受到锥心的剧痛。过度的痛苦让他以为眼前这场景已经是永恒,可其实不过是短短一瞬。
短短一瞬间,沈晏周右侧的长袂闪电般向后打出,反手将倦雪刀狠狠刺入身后福禄王的侧颈。倦雪刀出手,向来直取要害。
福禄王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脖子,一点一点地后退。
沈晏周身子一软,耸然下坠。傅清寒一把抱住他的腰,他的下巴便软软地搭在傅清寒的肩头。
他的嘴里涌出大口的滚烫鲜血,细密的喘息吹拂在傅清寒的耳廓。
“三弟……”他餍足地呼唤着。
傅清寒喉中哽咽,根本说不出话来。
喊完这无始无终的一声,他的身体便如玉山颓倒,难以挽住。傅清寒抱着他跌坐在雪地中,惶然地拼命按住他的伤口。
汩汩的鲜血如溪水般在雪地中蜿蜒,傅清寒仿佛回到了梅花飘香的小院,沈晏周那时握着手腕的伤口,淡淡地说,三弟,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可是现在,你已经开始想要我的血了。
他忽然想起了这句话,感到整颗心被千刀万剐,痛得喘不过气来。
那时他便自以为是地划开自己的手腕,口口声声说要补偿他。可是他至今记得,沈晏周立刻收起了责怪,只顾埋头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叹气。
沈晏周那时说:“你欠我的,都不用还。”
可是他已经欠他的太多了。
小福追着踪迹赶到驿馆时,逆军和暗行御史的人马杀得两败俱伤,犹在混战。她穿过混乱的厮斗,老练地搜索到了高阁上的几个人影。
她听说了傅清寒的身份,这次本想见到沈晏周好好奚落他一番,然而当她站在高阁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心口压了巨石似的。
沈晏周满身是血躺在傅清寒怀中,一张脸白得像雪一样。
她见惯了沈晏周常年病病歪歪的样子,听他口口声声说病得要死了,多半也是唬人,她听得心烦还要挤兑几句。但她从没想过,会有一天看到他真的要死了。
这样霸道又自我的男人,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混到这种地步的啊。她悲极却反笑。
“终于死了啊。也好。”小福跪在他身边,探了探鼻息说道。
傅清寒眼神慌乱地瞥了她一眼,手忙脚乱地探沈晏周的鼻息,须臾面色如死灰一般。
“不可能……不可能……哥哥不会死的……”他眼珠游移不定,喃喃自语,“他说过,他只会被我杀死……谁也杀不了他……”
“他不就是被你杀死的么?”小福恶毒地笑道。
傅清寒骤然连呼吸都停止,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福,半晌点了点头,“是我。”
“沈晏周曾经告诉我,他总是嚷嚷着叫你杀他,其实他根本不想死。他只是觉得,每次你不肯杀他,就好像能证明你有一点喜欢他似的。他这个人口是心非,还胆小如鼠,连问一句都不敢,好像只要你说不爱他,他就要死了似的。”小福动手替沈晏周整理衣物,拂去他眉上的雪花。
傅清寒听她说完,怔了怔,忽然一股强烈地哀伤冲上眼眶。他一把抱住沈晏周的双肩,仿佛他还能听到似的,像疯子一样重复着嘶吼:“哥!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他那时为什么要昧心说不爱他,他为什么要逼死他!
“你爱他?”小福嘻嘻笑道,“他不是捅了你一刀吗,你还爱他?你是不是太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