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再见时,他问他,不恨吗。
他当时有泪,如今千里奔丧,泪早已风干。
冷宫即在眼前,亦是堂堂正正后宫之一,只是经年空置,不配匾额,每有亲王妃嫔过世,作梓宫停灵之所。
他记得廷杖后,他曾问他,能守多久。
死生相随,以命守之。他以为他是轻诺之人吗?
回廊下,内侍宫女立了不少,个个白衣垂头,好似纸扎的人一般。颜铮行至宫门外,里头传出哀乐佛偈,有香烛袅绕飘出。
他与他赐字明远,光明远道,他知他期盼,可明灯已熄,他终沉地狱。
正宫中,高大楠木漆棺停在当地,周有鲜花莲座,四部高僧唱念不止。辽王一身衰衣,席地抚棺。
他终是痛到极处,呼吸停窒。
可仍能感到,那双手十指交叠紧搂住他,说他心中只他一人。
他问他不离可好,他可是亲口应了,怎样不离也好。
大人,你既应了,就莫要怪我扰了你的清净!
“宫外何人?见了殿下还不卸兵褪甲!”
有黄门内侍尖着嗓音叫起,惊走一树乌鸦。
齐昇慢慢起身走至宫门前,见颜铮见了他,既不脱甲,也不行礼。他微微皱了皱眉。
“颜铮,你在阳关大破赤狄王军,赤狄王中你一箭,回去便薨了。此事待本王登基后自会封赏。颜家冤案,本王亦曾答应过你翻案重审。若你……是来拜祭顾青的,本王许你敬香后告退。”
颜铮看着一人高的棺椁,平静无波道:“我来带大人归家。”
“你说什么?”
齐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顾青去后,他夜不成寐,常常幻听。
“颜明远,来带大人归家——”
这一声句根本不是说与任何人听,是向棺中人通报。
然而棺中人再不会凤目微眯,含笑答他。
颜铮缓缓取下头鍪,向着棺木跪拜行礼。
众人盯着他目露惊诧倒抽凉气,少年将军,明明朱颜盛时,满头青丝俱已灰白。
大漠至京,颜铮赶了七日,七日间,青丝再不复。
他一头银灰长发伏跪当地,身后血红落日凄厉,白雪宫阶染成血色,素衣宫人皆着血衣。
他这是逆上逼主!
不等辽王发怒,曾析先已出声,“放肆!殿下跟前,哪由得你胡言乱语!还不拿下!”
金吾卫应声杀出二人,长剑游龙,同时向颜铮上下两路攻去,他翻手抽出盘腰长剑,正是合璧剑中的那把软剑。
矫龙软剑搅起两把长剑,颜铮用力一扯,两名金吾卫佩剑被夺。
宫中见了兵刃,哪里还能善了,一班金吾卫团团围上,车轮战要将其拿下。
辽王皱紧眉头道:“颜铮,你发得什么疯?”
他心里是惜这将才的,如此年轻便能阵前破敌杀虏,假以时日,西北有此人可定天下。
颜家只剩这一子留下,他替他把颜家的冤案翻了,颜铮自会对他赤胆忠心,这把无双宝剑才真正握到手中,此后令他杀向何方便是何方。
可眼下他发得什么疯?
“颜铮!颜家的血案你不想翻了?莫再失仪!”曾析不亏为辽王肚里的虫,王爷想什么,他头一个要知道,且急于想法为王爷分忧。
金吾卫众人亦不想与这杀神硬上,闻言俱退开半步,看他如何反应。
颜铮直视辽王,“若臣有错,殿下便不准备替颜家讨回公道了?”
曾析此前威胁的话才出口,齐昇便已沉下了脸,此刻当着宫中众人,金口定乾坤,“颜老将军一家被奸人所害,只待镇抚司将证据呈上,本王便会主持公道。”
颜铮当即卸甲,行了三跪九叩礼。
金吾卫都开始撤了,颜铮竟又提着剑立起。
“臣还是要带大人归家,请王爷放人。”
齐昇实在忍不住道:“顾青已逝,如何与你归家?本王自会将他好好安葬。”
颜铮双目凝视棺木,神情说不尽凄凉,他声带决绝,“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夜风合动,无数天地声响复起千古誓词——若生不能相守,死亦要同穴,谁若不信这誓言,皎日为证!
“杀!”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何况一人乎。
金吾卫齐齐向后退去,只因四方弓弩手早已就位,不过是此前未得辽王亲令。
颜铮恍若无觉向棺椁行去,他们许不许他带走大人,本已无差,他早知结局。今夜过后,他与他共赴黄泉,待皎日重升时,自会见证煌煌誓言。
“王爷留人!”
姜岐一路直冲至颜铮身旁,以防乱箭齐下。
“王爷,颜大人这是连丧亲人,得了失心疯!臣有法子让颜大人恢复理智。”
是了,顾青于这小子有数次救命之恩,一时发疯也是有的。
辽王念颜铮可怜,又念他赤诚如此,迟疑片刻还是点头允了。
姜岐早佯装探诊,凑到颜铮跟前,用仅有二人可闻的声音轻道:“长卿还活着。”
颜铮双瞳骤然放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写到此处,已近尾声,亦终于写到了我开文前半梦半醒中的这个场景,一头银灰白发的少年将军,跪在巨大棺椁之前,剑指帝王。画面是那样清晰深刻,我于是想问这棺中人是谁,很快就有了这篇文的种种。想想很是神奇。
其实我每次写到战争都热血沸腾,然而大家大概都等着看感情戏(因为你们都没人留言打仗的戏,托腮)
另外,颜铮属于命特别硬吧,其实顾青命也挺硬的,不然怎么扛得住这样跌宕起伏的剧情(作者顶锅盖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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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续命
月影西斜,薄冰覆雪的玉带河与白玉雕栏映作琉璃世界,仿佛一片澄明西方极乐,不似人间。
辽王大度地允了颜铮守灵至卯时再出宫,上好的楠木棺中,那人冠带齐整,玉颜比往日更显安宁,密密鸦睫纹丝不动。
颜铮记得顾青总是因病浅眠,很少能睡个好觉。
他曾有无数次偷窥过大人的睡颜,却从未敢如今夜,目不斜视,痴望至明。他很想将他搂在怀中,而不是任他在这样的冬夜独自一人躺在冰冷棺木里。
姜岐见四下无人,倒了些水来递给颜铮。
颜铮摇了摇头。
“长卿服的是茉莉花根,一寸可昏厥一日,脉搏呼吸皆无。人至多服六寸,超出七寸便再不能醒。过了今夜长卿就会慢慢恢复知觉,明日出殡辽王会亲去,要等入葬后,才能将他掘出来。”
颜铮默默点头。
姜岐又道:“我原不知他为何宁死不愿留在宫里,宫中有天下灵丹妙药,有王爷情深于他,最后的日子,不该在此平静度过,少吃些苦?
他却一日也待不得,原是为的你。”
“大人,时日无多了吧。”颜铮听至此,方才缓缓开口。
“夺宫那夜,先帝命人喂了他两枚极乐丹,早已是雪上加霜。待随你出了宫,至多一月之期,大抵过不了冬至。”
颜铮复又沉默不语。
他早做了随顾青去的准备,能守着他一日便度一日吧。
第二日清晨出殡,辽王果然亲自来送,颜铮见他命人去御史府取了许多顾青常用之物随葬,其中赫然醒目的是那尾南风琴。
颜姚哭得行不动路,和魏大娘倚在一块儿,叫人不忍听闻。姜岐望了望四周,在远远的高岗上看见个人影,瞧着像是刘阔,他搭手再看,人已没了踪影。
到了夜里,好不容易坟地里死寂无声,姜岐和颜铮悄悄潜了回来,才将棺木上的盖土挖开了,颜铮猛地回头,“什么人?出来!”
竟是戚顺领着个内侍,从林子里踱出身来。
“戚掌印!”姜岐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怎么会被他察觉。
颜铮忙将姜岐挡到身后,他当日进宫就是落在戚顺手里,戚顺的武功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何况今日他身后还跟了个高手。
“戚掌印深夜至此,可有事?”
戚顺不由得轻笑起来,难道不该是他问他们意欲何为?
他开门见山道:“昨日两位灵堂之语,我都听见了。今日特来拜别顾大人。姜太医和颜大人不必在意杂家。”
姜岐将信将疑,颜铮则压根不信他,满面提防之色。戚顺是辽王心腹,且看他在夺宫中翻云覆雨的本事,亦不可亲信此人。
然而戚顺不动手,颜铮带着姜岐,显然先发制人并无任何胜算,只得继续观望。
戚顺回身吩咐跟来的内侍,却是让他帮着一同开棺。
颜铮也没得理由推辞,三人动手,果然起开棺木快了许多。
顾青在里头早已醒了,被闷得快憋过气去,还多亏戚顺带了人来,不然等这钉得死死的沉重棺木再耽搁几刻,他是真的要去见阎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