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御医离开后,顾青过了半晌急唤魏大娘。
“大人这是要做甚?”魏大娘只见顾青似要披衣而起,手脚着慌。
“不碍事,有件事需得即刻就办,你扶我去书案前,过后替我送个信。”
魏大娘只得依从,替顾青拉开沉重的檀木圈椅,又笨手笨脚地磨墨裁纸,嘴里道:“大人,还是先买几个丫鬟小厮放在房里伺候吧。”
顾青也知她一人照应不来,“外头扫院子,浆洗之类的粗使你先雇几个,买个丫头给你做下手。至于屋里暂不要放人,待魏方好了,让他跟着我,其他要添的人等,等我大好了再说。”
想那原主府上乌烟瘴气,还弄了个背主的管家,门户不严顾青只怕日夜难安,先就这么对付得过就成,往后再看。总之人员精简便于管理是首要,他一个穿过来的单身男人又不讲什么排场。
一页长信写完,让魏大娘托给左靳送去辽王处。按顾青的性子原想只说各方情势,不谈皇帝,再提点一句金御医请辞的事,引着辽王自己往那个路上去。
再一想,落笔已是据实献策的路子,不说他身家性命交在辽王手上,玩虚的万一得不偿失。另就原主的记忆看,原主对辽王可谓全心信赖,只怕也是因此,见自己被弃狱中,再无生机。
他这主子,是个大人物,却不是个可以托付的大人物。
二日后齐昇就接了急信,这一回脸上却凝重起来,曾析看后,忍不住道:“长卿真要成谋士了不成?往日从不见他有这般能力。”
若不是雪笺上那一手再熟悉不过的肖像自己的笔迹,齐昇都要以为写信给他的另有其人。
案上檀香氤氲,书房的地龙烧得正热,烘得齐昇有些恍惚。
顾青是何时开始瞒他的?分别后初时来信的诉苦、害怕,后来的恳求、挣扎,再之后的无望、疯狂。他听过他在京城不少的奢靡荒唐事,因着这最后绝望里透着疯狂的意味,出了事他便自然想弃了顾青,留着只怕日后徒生麻烦。
那个记忆中羞涩诱人的少年已多年未见,齐昇知道自己的性子,若起了心思弃了的东西,便不会再转头留念,这般爱犹豫不决的,是他那太子哥哥。然而此刻,回忆浮过多重,他竟从未看清过顾青吗?他亲养大的小奴,脱了手心,心绪自然复杂,此刻,若是人在跟前……
“主上?”
“明之,你说什么?”
曾析见齐昇回过神来,又恭谨再道一遍:“臣觉得长卿所说之法可行,皇上能够长久不动不语确实于王爷最为有利,只这补上金御医空缺之人,还得好好寻个人选。”
齐昇两指一扣案桌,嘴角略有弧度,“本王这儿倒有个人选。”
第8章 最佳人选
顾青当真不曾想到,接替金御医的,是姜岐。
十日后,姜岐亲自将这个消息带给了顾青,因辽王已改托他照看顾青。
顾青心道这身子倒和太医有缘。
“我与王爷说了你的实情,王爷命我一定尽力,一概药材务必使人问他要最好的。”
顾青半坐在床头,脸上显然不把这话当真。姜岐却是个一当一,二当二的性子,王爷怎么说,他自当怎么做,细细给顾青把了脉,又道:“王爷已将你年幼时用过的方子抄了给我,只你离开后用过的虎狼之药,却不知有些什么。”
顾青伸手往床后的匣柜里摸出一个玉瓶,“只用过这个,主上说是给我续命的。里面有哪几味药,如何炮制的,不必寻思去问,你我的命不值这个方子。”
姜岐忍不住挑了挑眉,他是名医世家出身,再谦和,这话也不免激起探究之心。他将药丸倒出一枚,单看成品便知是精心炮制,不比太医院的御药差。姜岐取刀刮下少许,先闻后尝,随即皱眉道:“这药有瘾。”顿了顿,又道:“不过,对大人并没有什么用。”
顾青极为赞同地点头,这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按理,辽王要控制他,防他生出异心,这是最好的法子,是辽王不知道这药瘾对他失效吗?
姜岐不知顾青所想,他满心里只念着生克药性,推演着他知道的几味君药和臣药的配伍,嘴里道:“这药对他人自是生毒有瘾,对大人则确有续命作用,只要此前的病痛不是频繁发作,就不会上瘾。但药理上,这药不能对症,只是应付病痛发作时救急,多少亦会伤及根本。幸而,大人这些年用得少。”
顾青苦笑,原主是知道这药的霸道的,不到挨不过去怎会轻易去用?看来原主用这药就和重症病人使用阿片类药物效果差不多。顾青前世最后的日子里也是用过的,少量,不持续,不过减轻些发作时的痛苦,成不了瘾。
纸笔摊开,姜岐忙着将脑中浮现的药名,份量,制法一一列出,琢磨片刻,又觉不对,顾青见他专注地写写划划,还不时嗅闻细尝那药丸,根本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好一会儿,姜岐想至瓶颈,习惯性起身去抓药柜的时候,这才想起来自个儿并不在济安堂里。抬头见顾青饶有兴致地望着他,顿感十分失礼,窘得耳根都红了,幸而离得远,料顾青也看不出。
“大人,是岐失礼了。”
“姜大夫可将药丸带回研究,并不急在一时。”
“大人可直呼姓名。”
“日后你我同朝为官,还是互唤表字吧,我字长卿。”言及此,顾青忍不住道:“姜大夫,青僭越问一句,你是自愿接这太医院的差事吗?若不是,青可代为周旋。”
“岐字素问。”姜岐叹了口气,“姜家与宫里的那些恩怨,想必大人有所耳闻,我是爷爷亲自教养的。”
顾青默然,仔细一想,竟没有比姜岐更合适的人了。他与皇帝有恩怨,可唯一知道恩怨的皇帝发不出声了。家里祖上多朝御医,自身则年轻资历浅,进去正好替了金御医的位置,怪不得辽王寻上了他。
只是要入太医院,还有个疑问,顾青道:“太子那边可有其他人选?”
“不曾有。”
“不曾有?”
姜岐笑了笑,“太子的岳丈有痼疾,常年吃济安堂秘制的散剂。辽王来寻我的当日,太子妃亲子登门拜访,说的也是此事。”
顾青不禁好奇,“素问,你怎得决定投效王爷?”
“接手太子岳丈的是家父,接手顾大人的是我。我没有换病人的习惯。”姜岐看了看案侧的盖碗,意有所指道:“太子妃以为茶可作饮,其实也可作药。太子大概也很高兴我应了。”
想不到姜岐会将计就计,顾青是真乐了,主治大夫成了自己人,而凭姜岐的医术,又有太子和辽王一处使劲,皇帝兴许再也醒不来了。
穿越过来,顾青头一回觉得诸事顺畅,要照他从前,得去喝他个够!
“素问,我何时能饮酒?”
姜岐被顾青问得一愣,想了想,道:“若长卿馋酒,可以拿些济安堂的紫露过来,只现在不行,起码要服药一月之后,也只得每次一两,不能常饮。”
顾青垮了脸,十六两制,一两可真是极小一盅,只能尝个味的。
顾青暂移了压在头上的皇帝大山,身体也日渐转好,待到入了春,他也能下床走动了,便先进宫给皇帝请安。因之前皇帝病成那样还当着众人面唤他到床前,如今进宫,太子也不好狠拦着他。
紫宸宫还是旧日模样,檀香袅袅,皇帝像睡着了似地躺在帐内,手脚安放得十分齐整,脸上气色红润,神色不见半点戾气。无论顾青说什么,他都像供案上的泥塑的金像,不曾有应。
半个时辰后,顾青退了出来,只觉天青风暖,虫鸟动听。
魏方小孩子骨头长得快,已经好利索跟着出门,这会儿顾青出宫,仰着脸上前问他:“大人直接回府吗?”
顾青兴致很好,“咱们去书肆转转。”
两人去了京城最大的书局,顾青挑了好几摞书,准备悉听姜太医嘱,伤势未愈,回家继续宅。
春日易多病,夏日暑热重,直窝到了秋季,顾青已把市面上流行的各类风物名志并前朝史集都翻了一遍,姜岐才发话,可以略微走动了,如此势头过了冬,便无碍了。
大半年书读下来,顾青也得了不少收获,五岳三川各行各业都了解了个大概,而每旬准时送来的朝廷邸报记录着庙堂上的大事。关注民生社会,思考时政动态早已是顾青习惯,不掌握这些,他总觉心内不安。
这一日姜岐又来给顾青把脉,魏方送上茶点,忙去给魏大娘报信,“娘,姜太医来了,您提前把席面置备起来吧。”
“好嘞,两位大人可是能聊。”
原来这半年来,姜岐来给顾青把脉,是越聊越晚。两人一个前世看遍悲欢,一个今生见惯生死,已有几番聊到酒酣兴浓,魏大娘来催,生怕误了姜御医次日的坐班。
两人酒菜一巡后,顾青叹道:“这紫露真是好酒,绵长甘醇,带着种特殊香气。”如今体弱,只这么一杯,他就有些飘忽,而前世仗着酒量在席上套话可是他的看家本领。
姜岐坐在对案,伸手夺下顾青的酒盅,“一两,不能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