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自调兵出战,他这个武将是做到头了,不仅官要丢了,且看在解救的是朝廷命官的份上,最好的收场也就是免去死罪而已。
至于活罪,他怎么也是与颜家沾亲带故,当日风波过去无人提及还好,如今出了事,朝中多的是翻出旧账,落井下石之人,他必然是活罪难逃。
船还没有备齐,就有属官匆匆从外赶入,递给赵敬一枚镇抚司的信令。
赵敬接过看清,乃是一枚专为了搜检问拿各部官员时用的通令。
他只觉手都有些抖了,这还没发兵呢,镇抚司就寻上了门,好似做贼的刚要出门盗窃,捕快就先候在门口了。
这巧合来得分毫不差,饶是赵敬带兵多年之人都被惊吓得够呛,稳了稳心神,他也知镇抚司到底不是天兵神将,还能未卜先知到他要发兵不成?莫要自个先吓着了。
只是这镇抚司上门总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这里正要急着去救人,哪里有时间应付这些瘟神。
赵敬匆匆转出水寨,来到衙门正堂,整整一队校尉由一位总旗领着,皂衣佩刀,寒光满面地杵在堂上。
把个好好的水师衙门变作了阎王殿。
这些人的官职虽低微,赵敬却是半点不敢怠慢,他刚要拱手见礼,整队人马齐齐分开,让出端坐在堂上的一人来。
殿上瞬时光华满地,转作了肃穆天庭。
赵敬乍见来人竟不由自主想要跪礼,再细看那人,明明只着了身寻常牙白道袍,却似谪仙入世,目内无尘。
那人安然坐着主位,见了赵敬,颔首间淡然如远山,难窥其容。
虽不认得上位之人,赵敬凭着多年宦海经验也知道这是位贵人,他正不知该如何见礼。
一个文臣模样的人从旁走出,先行施礼道:“下官曾析,赵大人今夜只见过本官。本官刚从御史府转道而来,想必赵大人正急着出海?
大人若能带上下官一同出海寻人,擅自发兵引战一事,下官能保赵大人无虞。”
赵敬听完,压下心中狐疑,先抬首望向上座贵人,那人笃定悠然如坐深院禅堂,好似眼前事皆与他无关。赵敬不得已只能转过头来再问曾析,“赵某要如何信你?”
“张弘毅。”曾析微笑,缓缓报出一个人名。
赵敬眼睛微眯起来,若有兵部左侍郎从中周旋,他大抵真能逃过责罚,刹那间心中已有定夺。
时不待人,赵敬侧身让出前路,向着主位之人道:“请。”
闽海深处,怒涛翻滚着层层白浪,流云飞逝掩过明月。
陈虬虎有备而来,卢皓却是匆忙应战,且被突袭火攻损了三分之一的战船,渐渐地开始有些不敌。
战事已进入了最激烈之时,炮火不断中,几乎每隔半刻就有小型的鸟船,快船被击沉。夜色中战火将海面染成妖冶血红,缓缓没入的船只残骸像被海兽撕扯碎裂,消失在翻起的白沫中。
卢皓只觉英雄末路,自个儿正一步步往绝路上去,他心中尽是愤怒不甘,身死战场他不怕,怕的是不能杀了两面三刀,谋害东官的陈虬虎,怕的是失了船队送到奸人手上,东官哪怕活着回来,也要亡命天涯。
他恨当日不该放了东官单独上岸,恨自己不能之同生共死,恨终是违背誓言先走一步。
临到头了,卢皓心思越发清明起来,许多事都看得通透异常,那日遇上红毛子被逼双龙湾决战,只怕绝非意外。
开船出海商讨就抚一事,本就知道的人不多,如今想来应是陈虬虎有意透漏给红毛,后头领船来救之时,亦是故意拖延想要逼死东官。
吴英死得实在太冤。
然他卢皓想要替他报仇,却不得不步他的后尘。
卢皓神色严峻站在舷边,心中测算如何一路以仅剩的两艘哨船为前锋开道,长驱直入陈虬虎的船阵,他所掌福船又能有几分把握,可以撞击成功,与敌同归于尽。
远处岛礁之中。颜淑顾青一行隐匿良久,眼见卢皓兵败难返,众人正要开船离去,准备回头商议对策。
忽然,有一整队战船正朝着老巢方向破浪而来。
颜淑与颜虎几乎同时看清,“是水师!”
颜虎转头对颜淑欣喜道:“夫人,是大人追来了!”
颜淑呆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想不到赵敬为了她竟肯公然违令,不顾后果,一时心头泛出五味。
颜虎已迅速下令,“快,赶紧追上,务必要截下大人。”
赵敬根本没有料到火炮轰隆已经打了起来,他一时慌神,以为颜淑他们已经交上了火,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去,船队加速前进。
陈虬虎和卢皓也都惊着了,水师这是冲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来的?
陈虬虎于船头怒对林厚积道:“林大人,这是何意?”他心中已在盘算,拿了这狗官做人质,不知能不能安然逃出。
林厚积亦大惊失色,“闽州水师根本没有兵部授令,怎敢擅自出兵海战!”
陈虬虎哪有心思听他无用之语,当即向卢皓击鼓为语,要求暂且同盟对外。卢皓是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管它天王老子来了,也要与陈虬虎死战到底。
陈虬虎见卢皓冥顽不灵,便准备一鼓作气先拿下他,再转头对付水师。他此次人船尽出,只要不腹背受敌,迎战赵敬也不是没有胜算,趁着士气正盛,打他一场硬战,也好永绝后患。
眼看闽州水师打头的几艘开浪船已加入了混战,侧翼的哨船上终于有人发现斜冲过来的两艘鸟船。
很快有水兵击鼓通知主舰,赵敬这头停了攻势,陈虬虎那头却还在拼命击打,卢皓亦不要命地冲杀上去,两路人马战到最后关头。
顾青恰在此时登上了赵敬的福船主舰,海空中毫无征兆传来远古号响,有莽荒之气夹着低吟战意,层层穿透战场硝烟,撕开轰隆炮声。
那呜呜龙吟之声越过一切有形无形之物,延绵不绝充斥天地,仿佛整个闽海都在受它召唤,海波激荡与之共鸣。
顾青只听赵敬沉声道:“是万石船主的螺号!”
顾青迅速来到舷边,颜虎递给他一只远镜,东方,有船队踏着黎明曙光驶来。
宗靖龙站在船首,红巾缠发,手捧一只巨螺向天,两侧是数十个同时吹响螺号的从人。
陈虬虎怒不可遏拿下林厚积,卢皓惊喜交加全员欢呼,赵敬心满意足扶起了夫人,宗靖龙踏浪而来乾坤已变,顾青则有一刻忘了颜铮在旁,望着船首背立的辽王出神烦恼,所有人马在这个月落星稀,天光将至的黎明,齐聚闽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晚了点。
第57章 番外:风暴
海鸟掠过如镜的碧蓝水面,发出几声干哑嘶叫,甲板上空无一人。
卢皓醒来的时候,身上凉湿黏腻,他低头一看,自己不着寸缕被捆在船尾,下身撕裂般的疼。
“轰隆隆”雷声响起,海上黑云压顶,开始有几滴豆大的雨点,顷刻间就成了暴雨倾盆。
卢皓感到了久违的水气,张开早已晒得干裂的嘴唇,扬起颈脖吸嘬雨水,不知道过了几日缺水缺食的日子,他浑身发烫起烧,加上那帮畜生连日的折磨,身上已没有半点力气。
风暴正式起来的时候,船身剧烈地上下颠簸,大浪扑上甲板,将所有没有捆紧的东西卷走,浪头没过卢皓,他被冲得窒息。他开始呕吐,感到肠子都绞在了一起,却仍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白昼成了黑夜,闪电划破苍穹,刺目欲盲。
汹涌怒海上只有他一个活物。
卢皓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他才十四,还没能替阿姆扛起家里,就被抓到了船上,他是不是该感谢上天,幸亏他生得好,那帮畜生忽略了阿姐,只把他弄上了船。
彼时,他还不知道,女人上不得船。
天地间全是水,卢皓被颠得七零八落,巨浪一遍遍淘洗着他赤裸的身子,天上在倒水,身下淹在海里,他的全身都在被水浸袭。
海水碰到伤口,本是最钻心的疼,卢皓却感到快意,都冲刷干净了,他好上路去见阿爹。
混沌无望间,有人扑到他的身前给他艰难解绑,他心里狠狠记得每一张凌辱过他的脸,里面没有这个人。
捆缚被解开,那人将同一根绳子结成两个圆套,一头套在卢皓身上,一头套在自己身上。风暴中,他在他耳边嘶吼:“抓紧。”
那人开始艰难回撤,卢皓这才注意到他腰上还绑着一根绳索,他将他套背在背上,拽紧那根绳索往回走。
他们几次被浪头打倒,被船尾丈高的起落颠仆在甲板上,那人始终没有丢下他,明明几步路的距离,挪了小半个时辰,将他挪回舱房。
当天夜里,靠近船尾部的桅杆被雷击中,整个船尾一片焦黑。
后来那些凌辱过他的人都被卢皓亲手杀了,他成了闽海最俊的舶主,也学会了绑那两个圈的双连结。
很久后的一日,海上又起了风暴,卢皓突然问宗靖龙,为什么冒险救他。宗靖龙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卢皓点头。
宗靖龙二话不说,在那样的天气里将两人绑了绳子上到甲板,他又问了一遍卢皓,“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