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虔诚?”
“非常虔诚,有回差点误了差事也要坚持拜完再去。”
颜铮忽得觉出些不寻常来,一个背景如此干净,做什么事都谨小慎微,力求不引人注意的谍人,但凡装装样子的礼佛幌子,怎可能让他冒着出格的危险?
军中做谍人的,做细作的,从来不会挑什么虔诚信徒,若军令要求此人所做之事刚好与教令违背呢?潜伏于敌营中是何等凶险考验意志之事,若所选之人一仆侍二主,紧要关头不听军令改遵教谕呢?
除非……
颜铮忽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急问小内侍,“谭忠礼佛的那套事物可还在?”
小内侍有些奇怪地看向颜铮,嘴上仍是十分恭敬,“自谭忠事发,一应物品都归到了镇抚司衙门,校尉可去亲查。”
原来东西早就上缴了,颜铮匆匆返回镇抚司,寻到了收赃的库房。里头地方不小,绕了两个搁架,领路的书吏指着几本经书和一尊铜雕佛像道:“就是这些了。”
颜铮谢过,正要去查看那铜佛,书吏又好心提点道:“阎校尉捧住了,小心别砸了脚,别瞧这东西个头不大,死沉死沉的,老朽这般力气的可提不起。”
这是一尊铜铸坐佛,大抵寻常书册的高度,佛像敦实,造型浑圆如钟。正面无字,背面刻着无量寿佛几个隶书,底下封死,仅从外观上看不出任何不妥。
颜铮将佛像提了提,似乎是实心所造,才能有这般沉重。
罗太夫人在颜府时,日日礼佛,家里女眷也多礼佛,颜铮在府里小爷当到十来岁,碰坏的佛像一只手还数不过来。
母亲管不住他,自去请罪,祖母看着跪在脚跟的颜铮,“我不怕他野,不怕他冲撞,就怕他今日不是这么个性子,日后去了北边可怎么好?”
母亲竟也点点头,“可佛祖若是怪罪了……”
“咱们礼佛是为了保他们平安,铮哥儿这性子已平安了一半。再则,铮哥儿又不是故意的,那是他表兄弟欺负他,两个小孩子打架还能顾着旁得吗?咱们大人多替他们担待,再去寺里多请几尊好的来,往那高处安置,小孩子家碰不着就成。”
所有磕碰了的佛像里,超过巴掌大的可都是空心的,当年头一回干架颜铮才三岁而已,不是空心的如何撞得翻。除了金银铸的小佛像,皆是越大个头越是空心,里头另塞有佛咒、经书、香料等等物什。
显然,这佛像并非寻常庙里请来的,自有其古怪。
第26章 圣兽为何
颜铮包起佛像,往镇抚司相熟的铁匠铺子跑去。
镇抚司的一应铁器自然都由兵部供给,可架不住“阎王巷”今儿要修兵器,明儿要补刑具,后儿又要重钉马掌,哪得功夫天天为点小事趟趟往兵部来回。
金老汉的铁匠铺子离“阎王巷”另个街口,原就在京城里也排得上号,靠着这尊“阎王”,铺子是越开越大,手艺好的匠人也是越聚越多。
颜铮一身办差的锦衣就进去了,铺子的伙计忙将他引到里间,金老汉的儿子迎出来,“小的见过校尉?请问尊姓?”
因颜铮是新来的,见着眼生,金老汉的儿子不得不多问一句。
报了名号,颜铮说出来意。
金老汉的儿子将金佛放在手中掂了掂,又囫囵吞看个遍,方道:“需得我爹爹亲自出马,您等等,我去后头宅里唤他。”
原来金老汉已过天命之年,铁匠是力气活,他如今徒弟儿子都带出来了,又有不少请来的师傅顶着门面,便不再日日辛苦抡锤,只在后头坐镇。
金老汉细细看过了佛像,左敲右摇,末了肯定说:“大人,这物件不是实心的,里头定然另有东西藏着。”
正是坐实了铜佛的古怪。
“大人想要不破坏里外,将这佛像剖开,老朽可以试试。”
金老汉先将铜佛放在火上烤得软和些,接着寻出一把尖匕开始划刻,反复多次,既没有烧融外层,又能将铜佛整个小心破开。这原理说来简单,手上功夫,火候的掌握却是极难。
等到完全剖开,颜铮刚瞥了眼里头的东西,就包起来离了铺子,金老汉靠着“阎王”过日子,自然是个明白人,守得住嘴。
回到镇抚司,颜铮拿出东西来细细察看,只见铜佛里竟套着一对不着寸缕的无脸男女,面对面下腹相连浇铸在一起,分明是一尊邪神!两具灵体被雕画得曼妙无比,四肢作舞蹈状,姿态媚惑撩人。
男子的背部刻有一只三足鸟,围着环状的铭文“玄天至上神光日尊”。女子的背部则刻着一只三足蟾,环状铭文为“赤地无上仙光月尊”。
颜铮又去看那剖开的铜佛内壁,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什么敬奉神光日尊为唯一天神,仙光月尊为唯一地神,信奉我天地宗之人可于现世得平安,于来世得所想之化身等等,显然是这个什么天地宗的教谕宗旨。
其后又有列的数条戒文,如“不可信奉他神,他神皆魔”,“不可近医者,医者皆巫”,“不可留私财,私心皆罪”,“不可身许宗外之人”等等,甚至还有一条“不可伤圣兽,犯者叛宗”的戒条。
颜铮大致扫过后,将目光再移回那尊塑像,在邪神起舞的脚边,围着一群逼真的老鼠,这令人不适的画面使得整个塑像越发诡异。
又看了片刻,颜铮脑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设想,他当即招来看管谭忠的禁子,对其吩咐了一番。
是日入夜,谭忠蜷曲在角落,因着疼痛的折磨,他连着几日无法睡去,只能喘着气胡乱挨过。
“吱吱……”突然有两只老鼠不知从哪里窜进了谭忠的囚房,只见谭忠无丝毫反应。牢里不时来往一两只老鼠,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吱吱”,“吱吱吱”,“吱……”此起彼伏,出现的根本不是一两只,而是一窝乃至一群十几二十只。
谭忠无处可避,有只胆大的老鼠爬到他的身上,他试图将其抖落,可是无用,后头跟着的蹭蹭又有几只乱窜上来,甚至有的已张开利齿开始啃噬。
谭忠的伤口被咬,疼得龇牙咧嘴,他奋力挥落了几只鼠类,可它们又锲而不舍地重爬回去,他再挣扎起来,它们片刻又灵巧爬上,几次三番,谭忠受不住了,嘶哑着嗓子想引起禁子的注意。
待在暗中观察的禁子踱过步来,照颜铮吩咐的试探道:“嚎什么嚎?自个儿抖落了踩死个一两只,其它的就不敢靠过来了。”
谭忠却怎么也不肯照办,只费力又无助地将它们驱赶,他原是重伤之人,不过片刻便力尽了,竟由着那些鼠辈放肆地在他身上啃咬,疼得打滚的力气都没有。
禁子心下诧异,却记得颜铮的吩咐,忍着不去探问,只上前将那些老鼠驱赶了,不将人折磨死。
第二日,禁子回报了夜里的所见所闻,颜铮心里便有了定论,看来那个什么天地宗的圣兽,竟真的是指老鼠。
颜铮于是一反常态,将谭忠独拘在刑房,禁子和笔录文吏一概不留,只密审谭忠。
谭忠肿胀发紫的双眼里闪出几丝讥讽,仿佛在嘲笑颜铮的年轻无知,自以为有什么特殊手段能让他屈服。
然而颜铮只用了一句话,就让谭忠被重伤折磨得瘫软的身子,瞬间拼力坐直了起来。
“天地四时有穷,乾坤圣法无边。”
“您是,是……”谭忠喘出几个吃力的字音。
颜铮见佛像内壁上的教旨果然唬住了谭忠,接着不动神色道:“宗主特遣我来京城暗察。”
颜铮这话答得很是笼统,心下准备依谭忠的反应拆招。
谭忠已肿得难见面目的脸上竟发出光来,激动得想要从刑凳上挪动下来,“巡使大人,巡使大人……”话中终是带出了哭腔。
颜铮微微颔首,这就是认了谭忠的称呼了。
“能在转入来世前见到巡使大人,小的想必来世一定能得到想要的肉身。”
谭忠狰狞的脸上露出痴迷,颜铮见他被这奇异的光笼罩着,心中冒出寒意,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微阖起狭长的双目,点头道:“你侍奉宗主很是尽力,我知你严守秘密,待回到宗内,自会代你向宗主美言。”
“还请巡使大人为我向宗主大人再请一遍往生密咒,好让我转世途中得此护持。”谭忠说得急切,目中隐含狂热。
颜铮略有停顿,正想着如何措辞应答。谭忠已道:“小的知道这是给有大功的教众的恩宠,只不过是小的将死,忍不得贪心一求。”
“无妨,你递了不少宫中消息给宗里,我便替你去求一求。”
“巡使大人大恩,小的只有来生再报了。”
颜铮摆了摆手,将他在脑中考虑多时的问题盘出:“自你出了事,京中似有不少教众受了惊吓,与宗内暂时失了联系。我此番进京,也负有重新安抚职责。”
谭忠既进了牢里,外头的消息就断了,教众们是否还联系那个天地宗,他自然是不知道的,颜铮早盘算用这个由头诈一诈他,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
果然,谭忠接口道:“巡使大人不必忧心,京中众人是我通知他们暂躲起来,穆九仍领着头儿,众人皆不曾散去。若要召见他们,巡使大人只需往城东得胜桥旁的喜来面馆跑一趟,掌柜的是自己人,用的暗语是教戒‘不可留私财’那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