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心领神会,犹豫了一瞬,跟着坐了过来。四人这么围炉而坐,厅中就空的更厉害了,苏世誉浅抿着酒,目光扫过杜越别扭地偷瞟着秦昭的样子,但笑不语。
杜越偷偷地将目光收回,暗叹一声,注意力随之落在了杯盏之上,当即不满地叫出了声:“怎么只有我的是茶?!”
楚明允慢悠悠地道:“酒喝多了不长个,你还小着呢。”
杜越颤抖地指着他,“我操……”苏世誉看了他一眼,他硬生生改口,“……操劳这么久,大过年的你还压榨我。”
苏世誉收回视线,笑道:“你不是向来一杯就倒的吗,喝茶也好。”
“那多没意思啊,”杜越皱着脸,“而且表哥这都多少年了,我现在不一样了,早就不是一杯倒了,不信你让我喝一个试试?”
苏世誉笑笑,“我信就是了。”
杜越一下噎住,偏正对着楚明允笑眯眯的模样,顿觉不爽至极。他喝尽了茶水,而后猛地伸手抓过了酒壶倒了满杯,仰头灌了下去,动作迅猛一气呵成,得意洋洋地对上了秦昭担忧的视线,亮了亮杯底,“我就说没事吧。”
秦昭看着他满脸通红,但眼里的确是清明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杜越便乐呵呵地又满上一杯,看着楚明允和苏世誉,饮下一口,“我就说……”他话音一顿,手上不觉松了力气,一歪头倒在了身旁的秦昭身上。
秦昭眼疾手快地一手揽住杜越,一手捞住杯子放还桌上。
楚明允随手搭在苏世誉肩上,啧啧感叹:“苏大人,你这表弟还是真没说假话,也不知多少年来是怎么只长了一口酒量的。”
苏世誉没有接话,默然地拉下了他的手。
秦昭低头看着怀里昏昏沉沉的杜越,犹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我送他回屋。”也不待那两人回答,直接就起身走出。
药庐里有淡淡草药苦香,灯影寂寂。秦昭躬身将杜越放在榻上,杜越忽然反手拽住了他衣襟,边睁眼边迷迷糊糊地念叨,“还……还能喝……”
“嗯。”秦昭将衣襟解救下来,“睡吧。”
“咦?”杜越猛地睁开眼,呆愣愣地瞧了他一会儿,“秦昭?……你终于理我了。”
“没有,”秦昭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怎么会不理你。”
他记得那年依稀也是这样的冬季。
连年大旱后举家逃荒,途径苍梧山时只是睡了一夜,醒来便被独自抛下了。他明白,兄长能作劳力,小弟尚在襁褓,只有他应该被抛弃,他都明白。
那时雪压重山,霜冻林寒,他一张脸冷僵到连医圣都束手无策,自此再也牵动不起任何细微表情。
又冷又饿,却无端地拼命想活下去,所以在山间遇见师哥时会发了狠地扑了上去,结果自然是被一把掀翻踩在了地上。楚明允少年时的眉眼还总是阴郁,直直地细看了他半晌才松了脚,“……原来是个人。”
他挣扎地想爬起身却没力气,抬眼望见楚明允身后有小孩急急地追上,“姓楚的,你再不等我我就跟你师父告状!”
楚明允漠然,“随你。”
那小孩就看到了他,眼眸亮了一亮,笨手笨脚地把他拉了起来,“你也是上山拜师的吗?我是不是马上要有师弟了啊?”后半句是问楚明允的,对方冷眼不语。
而他在长久的冷冬之际,终于触及了温度。
从未料到会有人一袭青衫也能暖如阳。
思绪回落,秦昭低声又重复道,“……我怎么会不理你。”
可他忘了杜越是醉着的,全然不听他说什么,顾自扯着他的衣袖颠三倒四地念叨。秦昭凑近细听,微微愣住。
杜越声音极轻极小,却是极认真地道:“……对不起,秦昭,对不起,我……我不应该那么骂你,可是之前你都不理我,我知道我错了,秦昭,我不敢跟你道歉,秦昭,别生气了……你别生我气了……”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睁开一线的眼又闭上,彻底睡了过去。
心头酸涩,喉间哽涩,秦昭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良久,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终于低哑地开口道:“……你能不能,别总看着他。我……”
我喜欢你。
第二十九章
厅中一下就只剩了楚明允和苏世誉两人,炭火烧出毕剥轻响,厅外朔风低吼,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满庭积雪在沉沉深夜里映着皎白月光,整个太尉府中竟静得连一丝人声也无。
“我原以为我府上已经足够冷清了,没想到你这里也这般寥落。”苏世誉忽然出声。
“我是向来不过什么佳节的。”楚明允低笑了声,随意道:“用不上人伺候,就让下人都散了。我自己无家,又何必拆散那些有家的团聚。”
苏世誉点了点头,未出声,将手中剥净了的金橘随手递给了他。
楚明允见状便挑眉笑了,不伸手去接,瞧着苏世誉道:“苏大人是拿我当三岁小孩了吗,一只橘子就能哄开心了?”
“……”苏世誉低眼看向另只手里剥开一半的橘子,一并递了过去。
楚明允笑意更深,蹙眉道:“难道两只就行了?”
“你不想吃便罢了。”苏世誉收回手。
“哪个说不吃了?”楚明允一把抓住他的手。苏世誉轻笑一声,难得没有挣开。
厅外风声渐渐低了下去,落雪无声,听得见檐角护花铃泠泠轻响,间杂着檐下冰凌倏然坠落的脆响。
楚明允撕下一瓣橘肉,忽然想到,“对了,那天你和陛下提到的除夕禁足东宫是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值得提的事。”苏世誉轻叹道。
“苏大人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更值得一听了。”
“……”苏世誉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一向容易轻信他人,储君时更是不小心在近侍面前说错了话,被人抓了把柄。先帝罚他除夕之夜禁足东宫不得入席,我身为侍读替他抄了一夜的书,如此而已。”
楚明允忍不住把金橘又递还给他一个,聊表同情。
苏世誉笑看他一眼,顿了顿,忽而道:“说来,有件事此前一直没能找到合适时机告知你。”
“嗯?”
“叔父那件案子的判书你应当看过了?”
“你是指对淮南王秘而不宣的事情?”楚明允道,“我差不多能猜到你想做什么。”
苏世誉意外地侧头看他,“你猜得到?”
“苏大人,”楚明允慢悠悠地叹道,“算下来我好歹也是追求了你大半年的人啊,还不许我多少了解你些吗?”
“多少了解些?”
“是啊,你的行事手段我大概猜的到,不过——”楚明允单手撑住身子,倾身凑近些许,素白的指尖落在儒白衣襟上,他轻点上苏世誉心口,低低地道,“你这里想的什么我就猜不到了。”
苏世誉身形微滞,却没躲闪,垂眸看着他道,“楚大人想要猜什么?”
楚明允极轻地笑了,慢声道,“想猜的多了去,比如你如何看待我,又比如,”他一点点掀起眼帘,正对上苏世誉的目光,“你今夜为何会过来?”
他手指随着话音在衣襟上打了个圈,不轻不重的力度划过心口,动作放缓近乎暧昧,苏世誉按住他的手,淡声笑道:“原因如何很重要吗?”
“自然重要。”楚明允弯眉一笑,“秦昭觉得你是为了杜越,可我偏就觉得不是,可若不是那样,难不成会是为了我吗?”
“我还以为依楚大人的作风会直接视为后者。”
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逼视进他眼底,“回答我。”
可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连自己也不明晰当时为何会忽然做出独自前来的决定。其实这世上本就不是事事皆有缘由的,多是的心潮忽起一念之间,但如此说了楚明允只怕是不会信。
苏世誉略一思索,抽回了手,淡淡一笑,“正是因为你。”
始料未及的回答,楚明允微怔。
炭火的暖光映着他眼中笑意,苏世誉反问:“楚大人难道忘了,不是你在陛下面前邀请我来的吗?”
楚明允回过神,微挑了眉梢,“我自然记得,所以说——苏大人是觉得深夜寂寞了来找我的?”
这话总觉得有几分歧义,苏世誉收回目光,及时挽救了话题走向,“总之,我同陛下商议过了,决定复朝后巡狩诸侯国时拘捕淮南王,待那时会将之前的案子重新提起。”
“和我猜的差不多,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叔父的案子了结只为了打消淮南王的戒心,难免有些草率,旁人看来疑点重重。先前那些诬陷你的证物误导了许多人,而且扶风郡的流言这些日子也传了过来,恐怕现在坊间私下里都认定了你是真凶。”
楚明允无所谓地道:“那又怎样?”
“因此这段时日要委屈楚大人遭受非议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淮南王伏罪后我定然会将诬陷之事昭告天下,还你清白。”
“你也不必如此,我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楚明允漫不经心地笑道,“况且天下最愚昧无知的就是这些百姓,何必费力气向他们解释。”
苏世誉淡笑道:“即便楚大人不在意,为你洗清嫌疑也属我分内之事,我定然是应当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