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父子二人和乐融融之时,刘全弓着腰闪身进来。和珅挑了挑眉,直起身子,伸手拍了拍望哥儿的屁股:“叫你奶哥哥来,抱你去院子里玩去——小心些,仔细摔着了。”
直等到望哥儿被抱走,刘全才道:“爷,我在河南已经看中一座庄子了,百八十顷的地,还用不到十万两银子,上次的那笔数填进去还有空余呢——”
和珅扬手一摆:“庄子来历清白么?”
“清白的很,原主人是因为河南遭了那什么白莲教的作乱要逃到南方去才将河南的地给贱价卖了,奴才也很小心,没人知道是和府的人买地。”
“好。”和珅托起细瓷茶碗抿了口茶,微微一点头,“你亲去河南把事儿给办了。还是那句话,手上不能有现钱,应景了都是罪!地么,是越多越好,这才是会生蛋的金鸡……余下的钱你看着办,或再买地或放利钱都使得,只是别叫二爷知道了去,他不耐这些肮脏俗事——得来的银子悄没声息地送八千两给兵部主事曹大人——这起子喝兵血的黑心种子,不见点好处,和琳就是再有才也得一辈子埋没!”
“是,奴才省得。”刘全跟着和珅也早就是历练出来了,一句话不多说就躬身告退。
和珅轻轻扣下茶碗盖,凤目低垂间却是掩不住的光华笃定。
“阿玛,这是谁呀?”望哥儿含自己的小指头,含糊不清地问道。和珅将纸钱纸马焚了,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道:“这位么,是阿玛昔年故交,你原该叫声世伯的,只是……没这个机会了。”
索兄,弹指一挥间,竟已是两载流年空换,为你在京郊建这小小的空坟,也是为了你能血祀不绝,享这人间香火,偿你今世罪孽——若能再世为人,愿为寻常布衣,生生世世莫再起王霸之心——怔了怔,和珅忽然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如今他之执念若狂又何尝不似当年的索若木?
死了的,自是万事皆空,可活着的,却也是时移事移,很多事很多情,过去了,消逝了,就再不会一如当初。
望哥儿的年纪自然不能领会其父此刻百味陈杂的心情,瞧着这座修葺整齐的无名冢也没多大的兴致,和珅出城他是猴着硬要跟来的,竟日里关在四合院里,早拘束怕了,因而早撒开腿连爬带跳在草丛泥地上扑蝶弄花,玩的不亦悦乎。和珅扫墓诸事毕了,回头见望哥儿早就满脸是土,新造的月白小袄也被枝桠钩破了,却兀自不肯将息,因而笑着拉着他道:“你要玩可以,总得把脸给擦干净了,这么着灰头土脸也不躁的。”不由分说抱起儿子到山溪边,打湿了帕子给他擦脸,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纷沓的声音。
和珅回过头来,却是三两个乞丐模样的人围了过来,嘴里唱着莲花落向和珅父子讨钱。和珅不动声色地把望哥儿掩到身后,唇边带笑道:“各位兄弟辛苦,在下又岂有吝啬之理。”说罢就递过几个银踝子——天下行乞之人岂有到这荒郊野外讨生活的,必是一路跟过来的,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为财起义,不安好心是定然的了——他倒不怕他的工夫会摆不平这些地痞无赖,可望哥儿就在身边,容不得半点闪失。
“就这几两碎银子,就想打发我哥几个拉?”为首的壮年乞丐猛地将银子打飞,撮着嘴道,“和大人,有财大家一起发嘛。”
“那你们要多少。”和珅收起了笑脸,这些人根本是有备而来。
“十万两。”
“胡闹!”和珅横眉冷道,那为首之人又咧嘴一笑:“怎么,心疼了啊?和大人昧着良心吞了我哥哥的钱怎么就不知心疼了?”
“你——”和珅一怔,顿时醒转过来,这个人正是原山东巡抚国泰的亲弟!
壮汉手一挥,几个人渐渐围了过来,咬牙切齿道:“我们三族流放到乌里雅苏台为奴,这可都多亏了您哪!我这一路吃尽苦头,靠着行乞为生才能存口气撑回北京城,再一路上巴巴地跟着你出城到此——就是要找你算算这笔帐!”
望哥儿此时忽然从父亲背后探出头来:“阿玛,他们为啥叫咱们给钱呀?”
“哟,这就是府上的小哥么,长的还真是可爱——”说罢就伸手去拽他,和珅心下一惊,断然喝道:“别碰他!”语气未落,已然捏着他的手腕重重一折,飞起一脚正揣在壮汉脐下三寸处。
那汉子飞跌出去三尺有余,一面疼地满地打滚一面杀猪般地叫起来:“给我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本来以和珅之能胜这些个人不在话下,可眼前诸人都是壮年大汉,加之要护着儿子,投鼠忌器处处制肘,与他们只暂时打个平手,国泰之弟在战圈外却已是瞧出了门道,当下狞笑一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揉身而进,刀锋所向却直指望哥儿,和珅正被几个人围住缠斗,抽身不及,见望哥儿已经被这陡来的变故吓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连起身躲避都不行,心下大急,撇了众人反身去抓那人的手腕,将身后一大片破绽暴露敌前,却也只来得及以肉掌握住刀锋,穷毕生之力使匕首无法递前一步,那血早已经淅沥沥地顺着手指缝不断滴落,和珅却硬咬紧了牙,大喝一声,顺势一推一撞,硬生生地将那彪形大汉逼退数步,下一瞬间却已在背心挨了数记重脚,踉跄着向前摔倒在地,却依然不忘将儿子护在身后,喘息不已地抬头,拭去嘴角淌下的一丝残红。
几个人围了上来,攥着和珅的衣领从地上猛拽起来:“今天定要为国大人报仇!”
和珅冷冷一笑:“那种人死不足惜,却抱什么仇!”话音未落,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死到临头还想嘴硬,老子今天就叫你——”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觉得脖间一凉,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放下刀,滚。”
他胆战心惊地偏头一看,薄如蝉翼的刀刃已经深深陷入他的皮肉之中,而他甚至没能看清楚来人是怎么出手的——更叫他心惊的,是刀柄上刻着的两个篆字——富察……
“没听见么?不想活的,尽管留下。”来人跨出半步,威势赫然的面容顿时现于众人眼前,和珅呼吸一窒——居然是他,也只会是他——
福康安,今生今世你竟要魇我心志,至死方休么!
第三十三章:行渐远隔阂再起,借东风青云复上
福康安走过来,对靠着树干闭目不语的和珅道:“把手伸出来。”语气森然,似不带一丝温度,见和珅依旧闭着眼没理他,蹲下来冷冷地将他的脸扳向他:“这时候充什么硬气,方才若非我赶到你焉有命在。”另一只手却强行攥过和珅的手臂来,翻过一看,顿时抽了一口凉气:“该死的你在金川都白呆了!在战场上要都似你这般不要性命不顾后果,多少条命都不够搭的。”话没说完,已是麻利地抽出腰带上搭着的荷包——自一年多来他受命东征西讨,疗伤之药早是随身必备之物,旁的贵介子弟荷包里放的是沉速之香,他放的却只能是云南白药,若非如此,以他打仗从来身不批甲一马当先的性子,在穷凶极恶的战场上焉有命在!
将两颗药丸含进嘴里嚼碎,哺在自己手上,慢慢地混着自己的唾液将药泥抹在和珅的手心上,微凉的触感令和珅心中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直觉就想将手抽出,福康安却蛮横地死死握住了,一点一点地药涂开,遇到凝滞处,也不顾脏,低头伸舌再以唾沫将药化开,沿着舌尖将其沿展开去,待舔到手指叫连处,却反复地流连不去,带出一丝旖旎情色。
“够了!”和珅只觉得有道电流直冲脑海,他猛地把手抽出来,剧烈地喘息着。福康安却似乎早有准备,无论和珅如何挣扎反抗也绝不撒手,末了,自他手掌见抬眼看他,哑着声道:“伤口还没包扎好呢,这岂是能玩笑的?幸亏我知道今日是索若木的死忌,你必会祭悼一番,若我不跟来,你——”话没说完,就深深地一声叹息,不再多言,一手撕下袍角,严严密密地将伤口包覆好了,握在掌心,复又定定地看向他。
一时,二人直眼相看,仿佛又回到金川战场那段时光,虽然走投无路朝不保夕,却能心无旁骛全意相待,没有纷争没有俗事没有富察家没有他与他太多的分歧与矛盾——若能亘久不变,他与他也就不会如今这般,相见黯然。
福康安此刻心中也是百转千回,自和珅娶亲之后,他万念俱灰,只余着个支撑富察家不坠声名的念头,于是一次次地请战,一次次地厮杀,一次次地负伤——他早就不在乎了,身体发肤之痛,较之当年撕心裂肺般的疼,根本无足轻重。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进京之初在他耳边充斥不去的就是关于一个俊美侍卫如何靠着谄媚邀宠,“取悦君王”的谣言——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个茶余饭后沦为谈资的男人就是和珅——那个曾经立言“弯弓朱燕落,健笔李摩云”的旷达少年,为着扬名立万,为着功名利碌可以如此地不惜一切!
士别三日,早非吴下阿蒙。
养心殿里,他能无懈可击地对他行礼答话,却一如陌路人。
他憎恨,他怨愤,他愤怒,为他的无情无义,为他的自甘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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