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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为臣 番外完结 (楚云暮)


福长安足足与和珅磨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一个下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一面不耐烦地挥手斥退,一面才起身对和珅道:“看你心不在焉的,我再进去催催他。”
出了门偏又慢慢地走,磨磨蹭蹭直到过了垂花门才忽然加快了脚步,装作喘着气的样子推门而入:“哥!”
福康安刚伺候傅恒饮了参汤,忙直起身子嘘了一声,将空碗交给侍女,才走出来悄声道:“怎么了?”福长安也忙压着声音回道:“哥,和珅在角门外等你,象是有什么急事。”
和珅突然来找他会有什么事?福康安心里一惊,起身就急着要走,忽然被长安拉住,摇了摇头道:“刚才进来的时候听报二十四爷来了。说不得,得先好好敷衍一下。我已叫小厮把和珅留在耳房里暂歇,哥哥稍后再见不迟。”福康安不自觉地颦了下眉,却也无法可想——他这个弟弟两年不见,行事举止已完全蜕尽稚气,已然象个十足城府的相府公子。正想着,那厢裕亲王允泌已经携着二十四福晋招招摇摇地进来,身边跟着隆安灵安和嘉格格等一干人,福康安只得先按下急噪,啪地叩头行了个礼:“给王爷请安!”
“起来起来。”允泌虽然是康熙帝之子,但年龄比他的侄儿乾隆还小那么数岁,由于当年康朝九王夺嫡之争闹的厉害之时他还尚在襁褓,不仅避过一场浩劫,反成为康熙十来个阿哥中少有的福寿双全之人,不仅一直为雍正所喜爱,一应用度赏赐都与雍正倚为左膀右臂的怡亲王允祥一个样儿,活到乾隆朝作为硕果仅存的皇叔更是为当今所重,甚至因着他无子无人袭爵,将自己的四阿哥永容过继于他,如此尊贵的王爷,富察家又岂敢怠慢?
“我来看看你阿玛——别别,别惊动他……哎,这么的肱骨重臣国之栋梁怎么就病成这么副形容儿?”允泌掀帐望了望傅恒蜡黄的气色,摇着头出来,抹了抹眼角道。他的福晋章佳氏是续弦,如今正是二八妙龄,平日里允泌宠她宠地无法可想,此时便不甘寂寞,脆生生地出头道:“王爷又来了,傅公爷不是还没……吗——这病虽然沉重,我却瞧着还有救。”福康安心里很不喜章佳氏不合适宜的轻狂,因而只低着头不接话。福灵安却赶忙搭着问道:“福晋必有什么办法能救阿玛我们一定遵从!”章佳氏只是笑着看了允泌一眼,不正面答话:“这个方法么管保灵验的,只是不能和你们说,说了要坏事的!我得与傅夫人谈去。”“额娘如今在佛堂颂经,一贯不理事的,既是为我阿玛的病,福晋但说无妨。”福康安抿了抿嘴轻声道。
“啊呀,你么,更是听不得的。”章佳氏轻轻巧巧地一笑,道,“我自去佛堂找你额娘。”允泌也笑着纵容他的小妻,便对隆安等人道:“既如此便领她去吧。”
福康安直等众人走尽,心里对章佳世最后给他的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有些发毛,却想不出她会与自己有什么瓜葛,又转身为他父亲掖了掖被角,命随伺的太医小心看照,便急步向耳房奔去。
公府层层叠叠占地极大,纵使福康安大步流星地赶到,推门一看,里面早已没了和珅的身影,一摸几上的茶展尚有余温便知尚未走远,转身想追,忽然家寿一溜烟地跑过来,急道:“三爷,您您快回去,老爷方才又犯急痰厥了,据说比从前几次凶险的多!”福康安脑子嗡地一身炸开——就离开这么一小段时间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当下顾不得去追和珅,抽出怀中锦帕,提笔写了几行字,又担心没凭没证和珅一贯谨慎不一定相信,想了想又将自己身上挂着的素色荷包一并摘了,急塞进一个小厮怀里:“送到驴肉胡同和家去,有一丝纰漏仔细你的皮!”说罢脚不沾地地一路狂奔回房。
福康安赶到内房里的时候,正听见傅恒直着脖子叫唤,又是“罢兵”,“议和”,“靖海”之类的胡说一气,竟是至死也没忘了国事军务。五个太医团团围着忙地不可开交,那傅恒只顾着挣扎咆哮,也不知孱弱的病体里哪还来那么一股子气力。四弟长安守在床边,已是哭成一团,嘴里只一个劲地叫“阿玛!”,傅恒却只是乱挥乱舞,瞪着眼吼:“康儿,康儿在哪?!”福康安心里一急,忙急步上前一把搡开长安,按住傅恒的肩膀:“阿玛,我在这。”福长安一时不察被推地一头撞上床柱,猛吸了口气,才将那股子心酸按了下来,抬头又是一脸哀戚,跪在床边不停抹泪。傅恒却似依然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扭动挣扎不止,竟是个回光返照的光景,终究是福康安眼尖,见傅恒手里死攥着个明黄封皮的物是,忽然福至心灵,忙开口道:“阿玛可是还有折子要上?”
傅恒象忽然定住了一般,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喊了声:“康儿?”福康安忙一把攥了他的手,柔声道:“阿玛……”傅恒象终于缓了一口气,瘫在福康安的肩头上平复下来,几个太医立即上前搭脉会诊。傅恒的身体却冷地象冰,如风中枯叶般凋零,那声音却意外地稳健起来:“我还有一封遗折要上,你……你务必要在我死后进呈皇上——只能由你,隆安灵安都不成……我死后你要时刻警醒着‘如履薄冰’四字——这也是我家家训,咱们富察氏有今天着实不容易……”福康安心里一酸,嘴里却道,“阿玛这病过了春,就不碍事的——”
“过不了!不能过!”傅恒忽然双眼放光,咬牙切齿地道,福康安心里一惊,他已经更靠进了他悄声在他耳边道:“你阿玛……老了——缅甸一战,其实是输了,输地一败涂地……所谓的缅王称臣纳供那是假的……就连罢兵议和,都是用钱收买来的……”福康安心中大骇,偷眼看了看在床帐外全力施救的太医并没一个人注意过来,才略定了心听傅恒继续道:“皇上何等英明,又岂会真地一无所知,我坏了他四海靖平,十全武功的万世名声,又有欺君之罪,皇上他还没忘了我这个老奴才当年的一点微功才勉强容下了我,我惟有如今死了——才能给皇上给富察家一个体面的收场……”福康安凛然一惊,手里已是止不住地颤抖:“阿玛……缅甸之争错不在你,不该只由你一个人吞这苦果,咱们向皇上禀明一切,何罪何罚,儿子陪你一起受过你何必——”话未说完,福康安已是愣住,因为方才一直紧趴在他肩膀的男人忽然之间不动了,他猛地扶过傅恒,才见到他嘴角蜿蜒而下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阿玛!”他陡然站起身,傅恒的身体立时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坠去,久病蜡黄的面庞迅速被一层毫无生气的灰败所笼罩。
福康安猛地转身,冲外喊道:“请纪昀过来!他的医道比这些个废物有用的多——叫他过来!上次他也是治好了阿玛!”
几个太医面如死灰地统统跪了一地,哭着道:“三爷节哀——傅相爷确已仙去了……”
“放屁!你们会不会医人?!我不要你们!都是废物!”福康安已是气地脸红脖子粗,若不是家寿等人拉着他只怕此刻已要冲出去了,“我阿玛没死!”
“康儿。”董鄂棠儿闻训进来的时候,已来不及见她那多年没好好说上几句话的丈夫最后一面,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边一眼,就回过头颦眉对福康安道,“你这个样子太难看了。太医们也都是有品级的,又都尽了力,你还想如何为难他们?长安——送大人们出去,吩咐下去,合府摘红挂白,为老公爷发丧!”
福长安也是哭地肝肠寸断,可面对主母的吩咐却不敢违抗,只得抽泣着领命去了。
“额娘!”福康安大吼一声——棠儿已是平静地越过他,在床边坐了,看着傅恒紧闭的双眼和飘零的白发,冷冷地道:“有时间徒劳无功地大吼大叫,不如想想如何给你阿玛一份该得的死后哀荣——你不会不知道这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身后是一片难堪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脚步响动的声音,逐渐地远去了。棠儿不觉得松了口气,那眉头却依然是微颦着的,慢慢转向傅恒,默默地看着她再也不能说话的丈夫,一低头,有水滴溅在花盆绣鞋的边上,却只泛起一点微乎其微的水花,很快地,又消弭无声了。
以散秩大臣蓝翎侍卫出身,五次挂帅出征十载执掌军机,被誉为“乾隆朝第一宣力大臣”的傅恒于乾隆三十八年春撒手人寰。乾隆帝辍朝三日以寄哀思,随即有旨进封一等忠勇公傅恒贝子爵衔,谥号文忠——这是有清一代,文臣之中的至高哀荣——并下令文武百官皆往吊唁。一时间傅公府张白挂丧一片缟素,府前车如云集,驾似蚁聚,多少红顶子蓝顶子的大员小吏在灵牌棺木之前嚎啕大哭,竭力表现自己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哀思。
待得嘈杂热闹到不堪的送经法会结束,傅府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棠儿扶着一个侍女的手,慢悠悠地走进灵堂,见福康安披麻带孝地跪在灵前,面上倒也没多少哀戚之色,甚至比一些前来吊唁的官员还要平静,只是那半睁的双眼里已是一片痛到及至的茫然空洞。
“康儿,你不必在此守夜了,回去睡吧——从金川回来至今,你没睡好个囫囵觉,一两天里皇上必宣你面见的,你这副模样是要丢傅家的脸么?”棠儿的声音一如往昔冰冷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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